九重天。
绮丽晚霞飘至山间,宛若深海鲛人织的绡,又从中透出缕缕日光,洒向天清山诸多轩榭殿堂。
主殿屋面上空悬着口大钟,一条通体赤金的金龙局促地盘桓其上,时而发出阵阵嗡鸣。
透过眼前一微尘,便见仙家八万春。
无怪乎如此奇伟雄俊,此处便是仙界两大门派之一的天清宫。
千万年间,此地出了无数闻名六界的天才俊杰,共护仙家安宁。
晚霞透过透砖照进主殿琉璃地砖上,好似烧起一层氤氲火焰,给原本清静的大殿添了几分焦灼。
仙家遵古训乃六界闻名,尤重繁文缛礼,今日大殿却是一改常态。
恐连还魂的祖宗都得退出去确认一下牌匾,知道的是霜宸主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人间哪条市井街口。
“禁塔只有棠梨一人,他是天书的最后一层保障,现在天书没了,他说他连贼是谁都没看到,谁信?谁信!你们信吗?”剑宗长老浮玉瞋目切齿,一一指过殿中人。
事到如今,没几个人沉得住气,丹宗长老亦是黑着脸,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将上面凉掉的茶连带着青盏震起,再落下时,已碎成了两半。
“棠梨,亏你还是个上仙,现在丢了天书,仙魔大战我们必败无疑!仙界上万年的谋划,都要毁于你手!”
丹宗长老气得嘴唇上的胡须都在颤抖,他狠狠一挥手,用力握上一旁扶手,他干脆闭上眼,只是……
没办法,眼不见心也烦。
众人皆是缄默无声,话音落,恰逢殿外传来金钟一声闷响,让人脑中片刻眩晕,殿内空气也愈发黏着,如糖浆一般。
魔人狡诈,如今正值仙魔大战,任何一个变故都足以让局势发生变化,更何况是仙界第一神器——被奉为镇界之宝的天书。
这句“上万年的谋划”又点燃了剑宗长老的炮仗,他眼眶发红,怒目瞪向殿中间的白衣少年,大步跨到他面前,提起少年衣领:“魔界眼看就要完了,就差这一步!就是把你仙骨剔了,赐刑上万天雷也不够还!”
殿中围坐的众人视线俱是停在殿中跪着的少年身上,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被他揪着衣领的少年垂下眼睑,鸦羽般的睫将眼底情绪尽数遮住。
他面容白皙,鼻尖挺翘,宛如精雕细琢的上等汉白玉雕,清冷脱俗,偏偏唇上和脸颊的细小绒毛映在晚霞暖融中,被渡上了一层暖色。
他就是他们口中的棠梨,沐泠风。
沐泠风被男人手上力道带离了地面,双手垂落,他没有出言辩解,面上也没有一丝慌乱,静若清晨山间的一抹白鸢尾,与崩溃的众人格格不入。
阵宗长老薛既明见此匆匆起身,身上紫纱自翩翩而起,她快步走到两人中间,握住浮玉胳膊:“浮长老,你冷静些,现在天书失窃已成事实,你逼棠梨也没用,不如给他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想。”
浮玉松开了手,转而看向女子,步步逼近:“想想?薛既明,棠梨犯了这么大的事,还没跟你这个师父追责呢,你倒是护上了?”
薛既明咬唇,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她自知理亏,心上也好似被一座山压着,天书失窃,不是她和沐泠风任何一人负担得起的。
只是她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也没从沐泠风面前让开。
“薛长老,此事是我之过,我一人承担。”
一道声音打破了二人对峙,这声音不大,却极有力量,如叮咚泉音,灵动中又不乏沉稳。
沐泠风缓缓起身,他迈步绕过身前的薛既明,将手轻轻放在她肩上,朝她稍稍一点头,随后抬起双眼,直面浮玉,开了尊口。
“我已经说了很多次,我没有看到拿走天书的是谁,那人来的时候刻意藏了身形,我昏迷了,醒来之后那人已经消失了。”
许是沐泠风太过镇定,浮玉也冷静下来,他冷笑:“凭你棠梨的修为,竟连一招都没与那贼交锋?那他又为什么放过你,难不成是看上你了?”
此言荒谬,众人纷纷冷笑,沐泠风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他们早已听得厌烦。
魔族已落下风,清剿魔族计划眼看就要收尾,可就在这天,魔尊带着一下属,毫无预兆地攻上了仙界,他们目标很明确,直奔天书而来。
讽刺的是,仅仅两人,便在仙界的严防死守下,如若无人地盗走禁塔中的天书,扬长而去。
而作为禁塔看守的沐泠风——
毫发无伤。
“所以呢?”沐泠风冷冷抬眼,打断了浮玉,他语调淡淡,“你的意思,是我和魔界串通,故意把天书放走,是这样吗?”
“我可没这么说,什么最说得过去,大家都心知肚明,”浮玉唇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既然你不交代,那就按天清律法处理吧——三千道雷刑,关入天牢,十、万、年。”
浮玉一字一顿,周围响起大片附和之声,众人早就蓄势待发,眼下总算是找到了突破口。
在他们眼里,天书是他们千万年来极为敬仰、奉若至宝的神器,而沐泠风态度却如此轻佻随意,众仙自动把他划作异类,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看护失职,隐瞒线索,按律应再加三百鞭!”
“把他扔戒律台,不能让魔界的走狗在我们仙界为非作歹!”
“叛徒!走狗!”
“要不是宫主当年捡了你,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穷乡僻壤乞讨呢,你个狼心狗肺的贱胚,滚出仙界!”
“滚出仙界!”
谩骂声此起彼伏,一张张面容在他面前扭曲,让他找不到一丝从前熟悉的感觉,好似整座大殿忽然换了一批人,换了一批共同声讨他的人。
沐泠风闭上眼,脑中响起阵阵嗡鸣,他摇摇头,不知是因为殿前的钟还是耳鸣。
“棠梨,你好好想想,禁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人是谁,对你做了什么?你现在不交代,就真得进戒律台了!”薛既明秀美紧拧,焦急地晃着他的肩膀,急得直跺脚。
看沐泠风没有反应,她转身瞪向众人:“天书失窃是棠梨一人之过吗?你们这些长老早干嘛去了?两个魔头都拦不住,反倒在这里推卸责任!”
薛既明一句话便戳破了众人嘴脸,他们声讨沐泠风,无非是为了推他出去担责,从而让自己在此事中销声匿迹,毕竟天书加之仙界上万年的清剿计划,不是他们任何一人承受得起的。
这时,一道内力传音响彻整个大殿,打断了众人此起彼伏的贬责。
“我,棠梨,自愿受三千雷刑,剔仙骨,堕凡籍,关入监天牢,永世不出。”
原本嘈杂的大殿一静,众人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愣了片刻。
如此酷刑,落到他嘴里,轻描淡写的。
“棠梨,你!”
这时,坐在主位上的天清宫主时昇发话了,他声音雄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罪仙棠梨看护天书失职,带去戒律台,按律处置。”
沐泠风被栓起手脚,绑在了戒律台上。一根长至几寸的剔骨刀从他后颈刺入,生生将他修炼了万年的仙骨夹杂着血丝剔了出来。
他身上法力骤然消散,从此,成了凡人。
远处天边落下天雷,每一道都如同凡人飞升渡劫那般,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只知道后面似乎失去知觉,好像身上没有一块肉是属于自己的,他的内脏都开始疼,他都要怀疑,那该死的天雷是不是把他给打穿了。
戒律台上的天雷劈了七天七夜,雷声响彻整个仙界,乌云密布,每一道雷落下,都让仙界众人心脏为之一颤。
雷刑结束,已是半月之后。
监天牢,底层。
“宫主,您终于来了。”
牢中少年翻了个身,许是扯到了伤口,他痛苦地咧了下嘴,随后想起自己身上没一出好肉,不管怎么动都会碰到伤口,索性不动,由着发丝挡住面容。
他衣袍勉强蔽体,却依旧看得出身上极刑过后的痕迹,他皮肤下的血管炸开,宛如一朵朵红色霜花。
阴影中走出一人,那人身着大袖宽袍,胸襟上绣着象征天清宫的云纹,他走到牢房面前,敛了敛袖,俨然便是方才霜宸主殿的天清宫主,时昇。
“你知道我会来?”
“毕竟事关天书,要是处理不好,您这个宫主恐怕也立足无门,”沐泠风顿了一下,一改先前随意的态度,“情况紧急,我不废话,棠梨请命将功折罪,前往魔界拿回天书。”
时昇并未在意沐泠风冒犯的言论,他目光沉沉地看向沐泠风:“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在外人眼里你已被关入监天牢,又是最后接触天书的人,最适合去魔界,我甚至在想,天书失窃会不会都是你一手操办的。”
若真是如此,不管他是什么目的,都是罪加一等,时昇绝对不可能把他放出去。
“怎么可能?”沐泠风苦笑一声,“我恨不得天书永远不要落入他们手里。”
时昇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眼神倏而犀利:“所以,你真的与那小贼没有分毫接触?”
“……当时被困在结界,我确实没看到那人是谁,不过要说接触的话……”沐泠风抿了抿嘴唇,随后探出一截舌尖,咧嘴笑了笑,“那人吻了我算吗?”
“那触感我可是记忆犹新,要想知道是雾九冽还是郁北溟,都亲亲不就行了?”
他语调颇为得意,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
循规蹈矩的老宫主——时昇——年龄堪比主殿那口古钟,被他大胆的发言惊到了,瞳孔一颤又一颤,触及到认知之外的东西,老宫主一时结巴,手指都在颤抖。
“你……你……”
“那这个任务我便接下了,我走后,您照顾好我这具身体就好。
“对了,天雷只有一千三百六十道,多谢您老手下留情。”
时昇瞪眼:“我可没答应你,你现在在牢里,怎么走?借尸还魂?你先养伤,等过几天风头过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面前的少年手臂垂了下来,一动不动,他察觉不对,用手中法力将人扶起来,发现那面容早已没有一丝生气。
……真借尸还魂?
要是借了乱葬岗的尸,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挤到魔尊那个阶层的魔面前?
.
【滴,天道系统为您服务,是否确认切换至身份:天玑。】
“确认。”
如你所见,沐泠风有个听起来就很高大上的天道系统,但是呢,身为“天选之子”的他清楚,这个鬼东西在出现的那一刻,就意味着——
天道不行了。
至于为何……系统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但沐泠风可以,无非就是偌大的世界,却干不过一个人这等丢脸的事罢了。
他也是几百年前才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书,是一本无cp大男主文,虽然沐泠风不懂,但他知道男主不是他,而是刚刚盗走天书的那个魔界二把手,雾九冽。
雾九冽生于妖界,无父无母,天生地养,幼年在妖界的弱肉强食中长大,养了他一副沉默寡言,冷心冷肺的性子。
他此生唯一的追求,便是权力与力量,为了这些,他可以将自己逼至绝境,流落魔界后,他深入密藏,九死一生的日子一过就是上百年。
直到现在,魔界东城依旧流传着他连胜四十八场比武的传说。
据东城散魔说,那日残阳如血,密藏出口大开,涌出一阵金光,一个男人穿着件残破的兽皮迈步走出,他身上伤疤无数,血顺着双腿流下,沿着他走过的路,逶迤出长长一条血河。
他恍若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煞神,握紧手中剑,抬起一双冷眼,一一扫过围观者,那一眼,有如实质,烙人心底,永世难忘。
众人缄默无声,等了半天,也没见再有其他人出来,反应过来后,才惊恐地看着早已走远的雾九冽。
雾九冽目标很明确,出了密藏,便直奔演武场。
不少散魔跟去了演武场,而后便看到了一场让他们刻骨铭心的比斗。
在魔界无人问津,初出茅庐的雾九冽一人一剑,以一当百,连战四十八场无一败绩。
东城的魔纷纷涌入台下围观,雾九冽每杀一人,台下就爆发出一片叫好之声,那日整个演武场都亢奋不已,群魔乱舞,为魔界未来的七星之首嘶吼呐喊着。
单方面的屠杀结束后,他被魔尊发掘,顺理成章成了七星,替魔尊出生入死。
魔尊座下有七位心腹,并称七星,无一不是法力无边,天资聪慧过人者,他们掌管着魔界城池,在魔界拥有最高权柄。
任何一位七星都是从演武场厮杀出来的,他们谁也不服谁,往常互相不对付,只忠于魔尊。
然而作为男主,雾九冽必不可能满足于此,他此生的志向不止立于世俗之巅,更是寻到世界至理。
问题就出在这里,雾九冽,一个书中的人物,察觉到了他存活于一本书中,知道了他只是作者笔下的文字。
他苦苦追寻破世之法,还真让他找到了。
他花了极大代价切断了世界与书的联系,彻底从一个小说人物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他犯下弥天大案,脚踩六界,蔑视天道,成了世间唯一的规则。
天道崩坏前夕用仅剩的力量诞生了系统,回溯到万年之前,抓取沐泠风来阻止此事。
至于为什么是他么,沐泠风也问过系统,系统给出的回答很简单——
男主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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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千夫所指?我直接死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