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南枝 第5章 换脸

墨色染染，圆月高悬。

凉风拂进窗内，吹向床边痉挛发颤的枝南。房内一片昏暗，无烛无灯，只剩月光清寒。

今日乃月圆之夜，她却未得到解药。

惩罚……

昨日，金翘走后。

枝南借着桑若的掩护，潜上四楼。

整层楼全是静悄悄的。

芜深不在。

廊子两侧共有六七扇门，却是不透半分天光。

她没有钥匙，若是暴力开门，只怕会引来其他姐妹的注意。

枝南从袖中掏出一根细长的银丝，正欲动作。

“你们在这作甚？”

枝南回首，瞧见楼下的流愫。

流愫是槿城远近闻名的花魁，向来最得芜深信任，自十二重建立之始，她便入了这楼，八年前，随着齐都的姑娘们来了槿城。

“流愫姐姐，我等听闻银柳之死，前来寻妈妈，还请她吩咐。”

“妈妈不在，你等切勿多有动作。”

流愫轻轻瞥过她们，向楼下去。

“叮当。”

素衣白袖中，一只铜黄色的物件坠了下来。

是一把钥匙。

桑若连忙将其掩在脚后，抬首望向流愫。

白衣胜雪，飘飘远去。

枝南接过钥匙，收回目光。

原来她也并非是个提线人偶。

剩下的事便无需多言了。她偷来银柳的从香蝶，在触角上抹了毒，借帕中银柳的香味，将从香蝶引到吴禄身边。

她借毒蛊的毒坑了吴非，用香蛊的香害了吴禄。芜深如何也想不到，她曾经用来制约这些小丫头们的手段，反倒在今日也害她一把。

十二重不能暴露于外人眼前。

这是每个姑娘自入院时便被告诫的规矩。

今日吴禄之死，无人能寻得证据，但这也足以将矛头对准十二重了。

枝南呕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似遭万虫啮咬，又如邪火中烧。锋利的刀子一根一根挑到筋上，直直拉紧，又崩开。

谢泽在床底趴了整日，好不容易才变回狐狸，正欲脱身离开，却见昨日将他玩弄于股掌的女子面色发白，额角冷汗连连。

这一瞧便知是中毒了，只是不知中的何毒，竟将她逼至这番模样。不过也好，这下不妨碍他来去自如了。

谢泽迈着圆乎乎的爪子，大摇大摆地朝门外走，正好瞧见昨夜银簪留在门板上的小坑。

啧，昨日威风凛凛，今日倒是拦不住他了吧？他正欲离开，却又觉得不过意，回首挑衅。

“噗！”又是一口鲜血，枝南余光瞥见谢泽离开，却也动不得什么。四肢百骸由热转寒，乍从火炉跳入冰窖，她咳嗽几声，扯过被褥将自己裹起来。

也不知这次又得捱到什么时候……

神色恍惚之时，仿佛又见那小狐狸移步回来，将肉爪子塞她手腕上。

她没忍住捏了一把，对面却又骤然把爪子抽了回去，化作青衫公子：“啧，别动手动脚。”

谢泽按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仔仔细细地查了脉。此人脉象上倒是看不出问题，但就昨日那发黑的银簪以及眼的症状而言，定是中了毒。

何等毒物，竟能逃过狐族的眼睛？他收了手，指尖轻点枝南眉间，神识便随其游进体内。

骨髓之中，只见若干黑虫四处攀爬啮咬，所过之处，皆留道道毒素，竟是已布满了大半。

含毒之蛊……这倒麻烦了，不仅得清毒，还得想法将蛊虫引出。

枝南迷迷蒙蒙地瞧了他一眼：“怎么着，谢公子，还有救吗？”

“凭你这见人就乱摸的毛病，肯定是没救了。”

“什么叫见人就乱摸，也只摸了你……”

谢泽心口一滞，抬眼瞧她。

她疼得将整个身子都蜷缩着，又紧抱被子，像只蚕蛹。平日明媚舒展，此刻脸庞却皱成一朵焉桃花，让人怜惜不已。

都这样了，还伸出手来寻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话。

“狐狸毛呢，怎么不见了……”

不知为何，谢泽心中莫名不爽。他从袖中掏出药瓶，取出一枚药丸：“此药仅能暂缓毒素蔓延，若要保命，还得寻下毒之人求得解药。”

他将药丸轻放枝南手中，面前却突然凑近一张脸，微微张着唇。

烛光映在脸侧，坠入她迷离的凤眸中，如清泉碎月，瞳孔中的男子逐渐放大，粉白樱唇步步贴近……

淡淡梅香气袭来，他只觉一阵热意蔓上脖颈……

谢泽回神，猛地朝后退去。

“嗯？药呢？”

谢泽忙拿起药丸，轻轻捏住枝南的下巴，用指尖推入口中，唇瓣柔软，他轻触一瞬，又似被电到一般，忙缩了回去。

“姐姐！”门外骤然传来清脆的女声，轻轻扣着门，半晌无人应答，便有着推门而入的趋势。

谢泽忙化为狐狸，藏至床下。

枝南睁开眼眸，全然不见先前的朦胧之色。她微微侧头瞥了眼谢泽，体内痛楚已然减轻几分。

真不愧是妖，她果然没看错。

枝南从床上撑起，见桑若走来。

“已至丑正，咱们该走了，”桑若见她面无血色，唇边染血，拈起手帕替她掖了掖嘴角，“妈妈让你去师父那取药。”

枝南轻轻点头。

“还请妹妹稍等片刻，我略微收拾收拾。”

桑若才退，枝南便俯身将谢泽从床下抓了出来。

“今日，多谢了。”

谢泽点点头，不经意般的昂起头颅，圆眼睛又悄悄回眸瞥了枝南一眼。

“不过，”她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一把匕首来，“陈禹盛，是吧？告诉她，别再派人跟着我。”

毒还没解呢，便威胁起他来了！谢泽不屑地撇了撇嘴，但枝南的刀刃又紧了几分。

狐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忙点头，生怕那锃亮的刀锋一不小心滑至皮肉里。

枝南收起匕首，将手松开，见谢泽从窗边跳出，方才卸了力。

陈禹盛……也是个心眼子多的主，派了只狐狸循着香味追了她来，探查她的身份。

但当务之急，还是前往“地下”。

十二重郊外还有一处老宅，多年来便在此训练姑娘们，向来是秦斯尘主理。

此番二人酿成大祸，被罚至“地下”，不知又将面临些什么酷刑。

枝南并非第一次受罚，以往她为了逃跑，偷过解药，捏死过从香蝶，却总是被逮了回来。

断米绝食，百刑加身，她被捏碎过几次腕骨，左手留伤，时而使不上力。

因此，当秦斯尘再次欲卸她胳膊时，她下意识一个腾身跃起，躲了过去。

“你动人时想过现在没？”

“想过，”枝南抬眸，身子里的毒蛊又发作起来，一阵一阵地疼，“但又不是第一次落在你手上了。”

秦斯尘默然，垂眼，取过一盆碳火，用钳子夹起通红的木炭，一块块烙在她的背脊上。

火红的木炭在肌肤上烧出血淋淋的红坑，皮肉焦香四溢，翻卷开来，露出内里的森森白骨。

枝南内外痛楚交加，早已无力哭喊，只余细细长长的呻吟，看似一阵平静，细听却是幽咽难堪。

秦斯尘突然想起什么，瞧了眼窗外低垂的圆月，回身取了颗药丸，递给枝南。

枝南早已虚脱无力了，她伸不出手，只是躺在地面，抬头望着天花板，眼前一片朦胧的光斑，却是泪花溢了满脸。

她总想着活下来，活下来就好了，她还有太多事未做，她要踏平那仇人尸首，要为父母上坟柱香，要灭着囚笼魔窟般的十二重……为此，她苟且着，活了下来。

可八年了，活下来的结果是什么呢？

日复一日的陌生男人，走不出的高楼，反反复复出现又消失的疤痕......

一切仿佛都没有尽头，明日茫茫，她看不清。

她真的很累，直到她第一次听说叶之淮的消息。

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再度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

秦斯尘掰开她的嘴，将药丸送了进去。

她咳嗽几声，眼前恢复了清明。

秦斯尘背手离开，若论武艺，枝南于十二重当居首位，如今也未到真正废她的时候。

“如何？”绣荷坊内，陈禹盛换上一袭青绿袄裙，眉如新月，唇若桃瓣，但她却扯了扯裙摆，并不十分习惯。

“十二重中人，枝南。”

“十二重？怎地就牵扯上南知了……”

“信中写的什么？”

“不过是一团乱文，应是密语。”

两人同时沉默，半晌，谢泽才开口：“齐琰，确定要同她合作？毕竟底细不清，无异于与虎谋皮。”

“已是放手一搏，又何惧与虎谋皮？”

齐琰理好衣裳，轻声道：“该走了。”

谢泽瞥了眼，见她心意已决，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些什么。

“盛知章呢？他不陪你？”

“他先行一步，说是同师父师娘有话要谈。”

谢泽点头。

狐族有禁术，削骨挫皮，重为五官，添换神韵，易形于无形。

齐琰本为齐蜀宁安郡主，父齐慎乃太子，母盛静熙为丞相嫡女，东宫中有一兄一弟，兄齐琏，弟齐玜。

齐琏比她大了五岁，是母妃尚未嫁入东宫时便有了的，不过一直流落在外，数年后才接了回来。

母妃虽是将他视为己出，下人们却时有偷偷嚼舌根子的，被她无意听中撞见，却也并未尝置于心上。

那齐琏看似沉默寡言，安分守己，然谁料狼子野心，将东宫，乃至盛家，害了个彻底。

九岁那年，她前往外祖家避暑游玩，宫中却骤传皇爷爷疾笃，传太子、太子妃及丞相入宫。

谁人都以为是临终托孤，传袭皇位，可他们没等到传位诏书，等到的只是神武军，围全了盛府。

表兄盛知章带着她潜入园中池水，从池壁密道逃了出去。

密道常年阴暗潮湿，至小腿处积满了污水，她同盛知章徒步整夜，才行至郊外。

盛历代年做官，观宦海沉浮无数，深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早已在郊外为子孙留下了银两、户籍文书等必备物品。

翌日，老皇帝又念及爷孙情谊，到底还是赦免了她与齐玜。

可齐玜早已死在了东宫，尸骨未寒。

她不敢回去，她无法面对杀了她至亲的爷爷，也无法相信亲手呈上谋反证据的兄长。

皇权斗争，暗流涌动，何其阴险。

她也不可能舍弃带着她死里逃生的盛知章。

他们化名陈禹知与陈禹盛，成为无父无母，相依为命的孤儿。

后来，他们遇见了师父和师娘。

盛老先生曾对两人有恩，闻此变故，他们连夜赶了过来，寻到兄妹俩，将其带回枫禾。

彼时那儿还有年幼的谢泽。

两人骑着马，穿过山林，至枫禾国。

师娘同一男子早已等在那儿了。

“你——”

“阿琰。”

“盛知章！”齐琰跳下马背，步履匆匆，“你疯了！”

她一把捧起盛知章的脸，这哪里还有点儿旧人的影子！

“齐都多少人也认得我这张脸，此事要行，不过早晚罢了，”盛知章放下她的手腕，“此举虽得生，但到底苦了些，你若心下未定——”

“我心意已决。”

因为禁术，换脸师困于秘境，而得入秘境者，唯濒死之人。

九死一生，凶险万分。

但宫中眼线已传出确切的消息——齐琏会前往槿城，亲征。

九年前，他的上位名不正言不顺。一个连生母是谁都无人知晓的野种，一个亲手将父亲与嫡母推进地狱的不孝子，一个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嗜血暴君，一个身有变色红瞳不详兆的怪物。

无论如何，他是不该得到皇位的。

可那些妄想与其争夺的，在老皇帝仅剩的半载残年中，死死伤伤。最后，他似乎成了唯一的人选。

九年来，齐蜀在其治理下并无大过，却也无功，更何况其性情暴虐，喜怒无常，世家寒门多有人盼着后宫能诞下皇子，好加以扶植，取而代之。

但齐琏未必不知这些老滑头的心思。

六年来，后宫子嗣多数夭折，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一母族毫无势力的公主。

齐琰闭眼，脑海中浮现的尽是那夜血流成河，哭跑的孩童与无助的老婢，七年来一直缠着鼻尖的血腥味。外祖母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换上了最是荣耀的诰命服。

然后被士兵一剑穿喉。

她必须接近齐琏，一击毙命。

齐琰接过师娘手中的白绫，深深看了一眼盛知章，笑道：

“想好了。”

野风穿林，扬起她额前的发丝，杏眼纯真，但满是坚韧。

“我还没杀了他，怎么会死呢？”

齐琰还是个报仇心切的孩子，行事可能还有些莽撞，但也在慢慢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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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