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南枝 第1章 出逃

风声呼啸，大雨滂沱，泥水飞溅，火把明灭。

夜色林间，身后人若隐若现，雨珠砸软了树叶，啪嗒啪嗒，打在追兵的盔甲上。

叶之南攥紧缰绳，手心汗珠直冒，又遭雨水冲刷，凉意泛起。正是策马逃亡之时，她猛一回头，发丝沉沉一旋，洒出一圈水珠，额角鬓发又落了下来，紧贴在脸上，勾勒出清冷的线条。

队尾几个士兵已然中箭，此时只是强撑着跟上队伍。她低伏着身子，一口咬住自己发颤的手臂，痛感袭来，血丝冒出，身子稳住了些许。忽然间，空中又传来嗖嗖几声。

一支利箭刺破了下坠的雨珠，直直飞向她的后背。她旋身翻至马侧，踩住脚踏，仰头却被雨滴迷蒙了双眼。

马儿中了箭，长嘶一声，发疯似的往前奔，频频颠簸。她翻身上了马背，死死拽着缰绳，可究竟还小，控不住这匹同她身形不符的大马。马朝侧边跑去，蹄子一滑，直直翻了下去。

“皇姐！”叶之淮用力夹了下马肚，迅速追过来。泥水被马蹄溅起又落下，反反复复。

她在坠落前扒住了山坡边沿，却是泥土松动，同那只手掌微微相擦，又错过。

再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叶之南隐没于杂草间，衣裳湿哒哒地黏在身子上。滚落山坡时，她还擦破了些皮，但所幸并无大碍。

应是才过去了几个时辰......叶之南揉了揉眼，避过白晃晃的太阳，思考着目前的形势。

前日散学后，叶之淮拉着她，两人一同去看小太监们斗蛐蛐，正是两虫腾击、振奋作声之时，不知谁人放了响炮仗，宫人嘈杂起来，骤然涌上许多人。

她见形势不对，拽着着叶之淮躲进殿中。一眼生的太监跟了进来，举起刀子，直直朝叶之淮刺了过去，她一把按下他，弯腰躲过，抬脚扫翻那太监，带着人朝外奔去。

迎面却撞上了御前侍卫郭子义，此人乃师傅的好友，直言皇上命其带二人出宫。情况紧急，不容她多犹豫，二人翻身上马，在将士的护卫下，从尚未被攻占的西门逃了出去。

一行人特意绕了远路，却仍被追兵追上了，此地乃南知与齐蜀交界之地——榕城，快马加鞭，赶往东北的莞城投奔舅舅，也得整整两日了。

父皇母后如今可好？叶之淮又是否摆脱了追兵？她不知道，犹豫一会儿，还是停留原地。昨日摔下的距离并不长，若是叶之淮无事，定能遣人寻到她。

一整日过去，却是毫无动静，她心中愈发焦躁，心下只觉不妙，又是一日未进水米，只得先起身去找些吃食。

这山间竟没什么果实，地上的野菜都被薅秃了，树皮尽被剥落下来，她顺着细微的水声来到河边，却只见浅滩，也是无鱼，只好饮了几口水。

一月前，西北旱灾，数日无滴水降下，想必只是昨日才得了些雨水......她顺着河流前行，期许能碰到些人家，眼前却骤然发昏，人便没了意识。

“姑娘，姑娘？”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面前是一瘦骨嶙峋的老大爷，神情关切。

“爷爷，我同家人走散了，已是两日未进食了。”

闻言，老太爷愣了一刻，四下望望，思量半晌：“乖娃子，那便先同爷爷回家吧，爷爷明日带你去城里问问人。”

叶之南瞧了瞧眼前人，神色平平，但面相也算得上和蔼，她点点头，跟着老太爷进了村子。

村庄里，田地尽是光秃秃的，见不着一根草，正是晚饭时分，烟囱上却静悄悄的，寥无炊烟。

两人进了一间茅草屋，里面有个婴孩正哇哇大哭，旁边立着个看似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正无精打采地哄着那小男孩，包着皮的颧骨直直突显出来，面庞消瘦得吓人。

“爷爷！”见着二人回来，小女孩眼中一亮，但瞧见跟在后面的叶之南，她摸了摸自己的破破烂烂的粗布衣，眼中有些戒备。

“这是我孙子孙女，”老太爷从衣服里掏出一些青涩的果子，摆在桌上，“莺莺，这个姐姐找不着家人了，先在咱们这住一天。”

莺莺跟着老太爷去了灶台边，俩人嘀咕了些什么，她神情复杂，回头看了眼叶之南，正好被叶之南撞上，又急忙将头扭了回去。

晚餐是一碗树皮汤和发着霉的米粥，说是粥，却稀得同水一般，她随便吃了两口，便不好意思再多动筷了。莺莺给弟弟喂了米粥，爷孙俩一齐狼吞虎咽。

“这连着两年旱灾，我们家也实在没什么吃的了。”老太爷抚了抚下巴，神情略显尴尬。

“朝廷没拨救济粮吗？”父皇早已拨粮西北府，按理不应将百姓逼至这地步。那莺莺如今十三，看起来却同十一岁的她一般年纪。

“给倒是给了，不过多被那土匪给劫了！”老太爷摇了摇头，“劫了米粮，还把那柳知县一家给屠了，柳老爷家的静姐儿被弄到土匪寨子里，跑到山崖边摔死了！”

叶之南没再多问，她此刻自身难保，无能为力，明日去城里又能否找到前往东北府的商队呢？

夜色越来越重，唯剩一颗蒙尘玉珠，垂在天边。

照不见心伤人的梦。

月落日升。清晨，叶之南同老太爷一齐朝城里走去，却是整整一日，还未望见城门。

“近点儿的城都被灾荒害惨了，若要找远行的商队，怕是还得朝远些的城去。”

她点头。黄昏时分，眼前远远浮现城墙，走近一看，题着“槿城”二字。

这名字倒有些耳生，守将查看过老太爷掏出的通关文牒，一齐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叶之南霎时紧张起来，她倒真没有通关文牒，深宫十一年，也未曾想到这一流程。她一边装模作样地寻着文牒，一边思索着如何摆脱这一局面。

“动作快点儿，后面还这么多人等着呢！”

守将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连声催促，老太爷连连道歉，将她拉至一边。

“姑娘，你是不是没有……”

“我这些东西，都在家人身上——不过，您看这个可行？”

叶之南摸到早些藏在袖中的金银首饰，掏出一只金镶宝耳坠，递了过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以往宫中争斗，也是这个道理。

老太爷眼神骤然亮了起来，捧着双手接过耳坠，不舍地摸摸，又抬头重新打量她几眼。

昨日，这小姑娘身上尽是污泥，衣裳又被树枝利草刮得破破烂烂，尽管气质不凡，他也没多放在心上。

他又摸了摸耳坠，紧紧攥在手心里，又骤然松开，将东西压在自己的文牒下，一齐给了城门的守将。

守将心下领会，将人放了进去。

叶之南跟着老太爷，一直走到一大院侧边，院中巍巍立着一高楼。

“这是商行，咱进去问问有没有去东北府的商队。”

叶之南点头，不疑有他。

“大爷，”她掏出一支金累丝蝴蝶簪，“这两日多谢您了。”

老太爷捏着簪子，愣了一会儿，他突然踌躇起来，神色飘忽，可还是咬咬牙：“咱进去吧。”

暮色朦胧，楼中传出些女子的欢笑声，她正觉疑惑，两人已走至一门前。

“地下是训人的地方，还得请你多费心了。”

“应该的。”

一男一女正在交谈，老太爷走去敲了敲门。

里面瞬间静了。

“砰！”

门骤然朝外一推，她只觉一阵风拂过，面上一凉，眼前突然闪出一男子，看不清动作，似乎伸腿一踹，将那老天爷踢翻在地。

“什么人？”里面的女子瞧了过来，神色漠然。

“哎哟哟，老汉是来卖女儿的，还请手下留情！”

卖女儿？叶之南本欲上手搭救，一听这话，骤然醒悟过来。

世事艰难，哪来的好心人！不过是想将她卖至烟花之地，得笔钱财罢了！

“卖女儿？”里面的女子轻笑一声，“我们十二重的女子都是最最别致的，可不收这些外来的货色。”

那女子走了出来，将老汉踢进屋内，又瞥了眼叶之南。

男人将她也押了进来，按着人跪在地上，那老头已经昏死过去了。

“哪儿的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女子乃榕城人士，并非这老汉女儿，而是被其骗了来。”

叶之南埋着头，此地定不只是简简单单的青楼，这二人皆武功不凡，就她那跟师父学的几年功夫，怕是不堪一击，一不小心，恐得命丧于此。

“榕城？倒确是南知国的口音，”芜深坐回藤椅上，“上前来，可会沏茶？”

“略懂一二。”

叶之南亦步亦趋，走上前去，素手一挽，投茶、冲泡、刮沫、淋壶……眉色间丝毫不敢懈怠，待到黄绿色的茶汤亮出，又是一番细细斟茶，轻叩拳，垂首敬上。

芜深也不瞧她，摸了个药瓶出来，毫无顾忌地将粉末撒了进去。

“喝了吧。”

叶之南大惊：“还请姐姐饶命！”

“饶你？你做了这隔墙的耳，还让我怎么饶你？”

今日怕是离不了此地了，叶之南狠下心，抬起脸：“小女子甘愿留在十二重，做这墙内人，还望姐姐垂怜。”

“这脸蛋倒真真不俗，”芜深勾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又撇开去，“也并非个蠢物。”

“哪家的小姐，可懂琴棋书画？”

“小女子姓柳名静，本榕城柳知县家小女，因土匪夺粮屠府，跌落山崖，得此老汉相救，却不料被骗，若论琴棋书画，都只略懂一二。”

“此事倒是略有耳闻。”

芜深撑着脑袋，若有所思，她回转身来，细足一抬，足尖轻轻碰着那盏茶。叶之南假意松手，明儿也没觉着有多大的气力，那茶杯竟飞了出去，尽数泼向那老汉脸上。

“走吧，老不死的。”

老汉一阵恍惚，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外，骤然又回想起什么，愣了片刻，又转身回来。

“我……我这女儿，身上还有些银钱，应当孝敬孝敬我这个当爹的……”

芜深不耐，扔下一只钱袋：“再胡搅蛮缠，小心有命拿钱，没命花！”

他方才见识过这楼里人的手段，自是不敢造次，发皱的双手捡起钱袋，亡命徒似的朝外跑。

突然清脆一声响，叶之南面前落了支银簪。

最后一缕阳光隐下，簪上银光陨落。

芜深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门外。

叶之南明白了。

深黑的眸子睁开，凝落在眼前银簪，一端是一只蝴蝶，舞翅翩翩，薄如蝉翼，另一端——尖利，如刺。

她咬着牙，抓起簪子，蝴蝶死死地硌在手中，却已没有任何感觉了。

她撑着地面，快步爬起来，瞳孔中只余一道佝偻的身影。

蝴蝶蹁跹，落在老汉的后脖颈，妖色艳冶。

鲜血如瀑，溅了她满脸，眼前人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一颗头颅慢悠悠地转了回来，两只骨碌碌的圆眼睛惊恐地瞪着她，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

“是你害了我们。”她闭了眼，将簪子拔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远处圆月缓升，寒光倾泻，静静照着院中两人。

老汉彻彻底底倒了下去，面朝夜空，望到了冷冰冰的月亮。

——和一双颤动的眼眸。

“滴答。”

血珠从簪身上滑落。

叶之南抹了把脸上的鲜血，拾起染红的钱袋，一步步往回走。

她不后悔杀了他，纵然他有再多的苦，可他却想着害她一个无辜之人。

那支金簪足矣支撑他们一年了，他犹豫了，但还是把她送了进来。

这一送，害了她，也害了他自己。

人心不足蛇吞象。

也怪她识人不清。

只是满手的鲜血，到底让她不安。

她知道，这是第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身后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几个人，快速将尸体拉了出去。

那男子站在檐下，定定地瞧着这一幕。

她将钱袋递了上去，芜深笑道：“真是有点儿意思，今儿就破个例，将你收了吧。”

“秦斯尘，将人一道带回去吧，诶，等会儿，取个名儿，叫什么好呢？”

她取了柜上的签筒，轻轻摇了摇，掉出一根签，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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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