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苍茫,姬沂临意识混沌,只觉得自己来到了一片茫茫雾海。
似远又近的钟声一遍遍回响在这无穷无尽的巨大空间。震得本来就不清醒的脑子发蒙。
他站在原地不敢妄动,白雾却退开来,然后逐渐变成人形。姬沂临轻轻喘了喘气,半眯着眼看着那些雾气拟造出来的人。
先是师尊,再是师妹,清微门弟子,数不清被自己手刃的仇人。他们保留着姬沂临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有些人早已记不清,血和肉块还黏在身上,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他微微耸鼻,熟悉的血腥味倒让姬沂临皱着的眉松了松。
他们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齐齐围着姬沂临,一双双形态各异的眼睛空洞地盯着他。尽管知道这些是假的,但是看到熟悉的人,同样投过来空洞又冷漠的神情时,还是会心中微憷。
一片死寂。姬沂临被困在中间,忽然,人群涌动,让出一条道。持剑雪发的姬沂临从另一头走来。
手中柏濯,长剑沥血,拖出一条血路。他的发太白,显得瞳极黑,上一世的他站立在姬沂临面前。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看不清情绪。
姬沂临忍了忍咳嗽的冲动,毫不示弱的看回去。两双一模一样的眼对视了半晌,倒是上一世雪发的他先动,将手中柏濯递过来,歪头弯了弯眼,柔声对他说
“去找十方镜吧。”
在他接过柏濯的同时,空间也在支离破碎,黑暗在吞噬一切,也在淹没姬沂临的意识。再次晕过去的最后一眼,只来得及看见,上一世自己的雪发,成为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连晕两次的姬沂临昏昏沉沉,只感觉身体无比沉重。不知道昏了多久,他撑起身子,想找水喝。微凉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睁眼时却瞥见搭在胸前的一缕白发。
姬沂临微微睁大双眼,一种梦里上一世自己走出来的诡异感升腾。掐诀运功凝出一面水镜,镜中人满头白发,和梦里别无二致。
柏濯。他想着那把随了他十余年的琉璃剑,心神一动,双指掐诀,垂眸低喝,
“柏濯,显!”
金光一闪,那把白金琉璃剑真的被他召唤出来,浮空在姬沂临面前,柔和的光映在姬沂临的黑眸里。
怎么可能,三十年后才会现世的宝剑,随梦境与他一齐来到了这个时间线!
姬沂临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显,匪夷所思的事不是没有,更何况自己都是重生回来的,但梦中的自己,还有十方镜以及柏濯都逐渐偏离轨迹,无法再用幸运解释,更像是别人的早有预谋中的一环。
感觉主人在看他,柏濯轻轻嗡鸣了一声,像是小孩讨家长喜欢的雀跃,薄如蝉翼的三指刀刃上反射着金色流光,刀背一侧较厚,使原本易折的刀刃变得更加牢固。
姬沂临屈指弹了一下,清脆的剑鸣回响,柏濯不满的晃了晃,姬沂临弯眼笑了笑,屈指将柏濯收回体内,剑魂悬浮在空若无物,只有五枚黯淡无光的灵珠的丹田里。
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胸中突然灵气淤积,窒息感汹涌;抑制不住的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捂着嘴的手心湿热,一滩夹杂着肉块的血摊在手中。忽地,又感觉耳垂和鼻尖一痒,眼角湿漉漉的,姬沂临伸手一碰,鲜红的血跃然指尖。
他怔愣的看着过于鲜艳的颜色,门被“咔哒”一声打开,他警惕的抬起头去看,却见到大师姐易希辞端着一碗什么东西进来。
原本来送药的易希辞门还没打开完,抬眼便看见小师弟满脸狼狈的窝在床上看着自己,一脸的血,又满头白发,看着就像不久就要驾鹤西去,给易希辞唬了一跳,三步并两步的踏进来。
“我的亲娘嘞,小少爷,被人打啥了不会叫人了?”易希辞不由分说的把药往姬沂临手里一递,掏出手帕沾湿了水,一点点的给这从小不省心的师弟擦脸,嘴里还一个劲的嘀咕,
“我看那孙长英真是太便宜他了”
姬沂临被师姐抓着下巴,给猫崽擦脸一般擦干净了,捧着瓷碗小口地抿药,眼角微微弯起对着他师姐讨好。
小时候他便觉得他们清微门师姐不似普通人。
若说姬沂临是众所周知的纨绔,那么易希辞就是隔壁家孩子的代名词。十岁筑基,仅仅两年便是金丹,又在十八岁时结婴,同时在阵法上能一阵破万法,音律可为人镇魂以及定神,和掌门学的医术也出神入化,短短五十年边以名动天下。
明明修习医术却样样精通,精通音律又不像别的女子那样温婉,反而大大咧咧常带着师弟师妹上房掀瓦,下河捉鱼。刚被捡回来的姬沂临身子弱,不能和易希辞瞎混,还让易希辞着实可惜了一把.
等姬沂临又大了一点,便让易希辞逮着了机会。
大病初愈的小屁孩,走两步便能喘三喘,被坏心眼的大师姐怂恿着去偷她浮白师尊的梅子酒。理由还美名其曰,全宗门就你最矮,你不去谁去?
被说矮的姬沂临更不乐意,气鼓鼓的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出去,易希辞眼睛眨了眨,勾着嘴角掏出一把糖葫芦,漂亮的糖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勾引得小屁孩舔了舔嘴角。
易希辞晃了晃糖葫芦,总是在姬沂临快要拿到的时候抬高,“你去帮师姐偷到酒,师姐就给你好不好?”
姬沂临小脸皱成一团,“掌门会把我丢出去的。”
易希辞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笑着又添了把火,“师姐在你怕什么,等你拿到带你去山下玩好不好?”
五岁被带上山,三年没下过山的小孩着实心动了,伸出小指,耸耸鼻子奶声奶气的说,“拉钩”
于是,被掌门大人发现,下山没下成,还得罚抄门规一千遍,欲哭无泪的小孩抄得手都酸了。
姬沂临喝着药默默回忆往事。三个月后被罚禁闭的师姐出来,从储物袋里掏出了那把没给出去的糖葫芦,笑着对小孩说,
“下次师姐一定带你去,我们拉钩啦。”
姬沂临眼神微动,见碗中的药已经喝完,便放在一旁的木桌上,一转头,一把亮晶晶的糖葫芦被怼到他面前,和记忆里如出一辙的晶莹剔透。他微愣着抬眼,坏心眼但会和他拉钩的师姐正弯着嘴笑,
“知道你怕苦,给你带的。”眼睛弯弯,系在高马尾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别听外面那些家伙的话,你永远是我们清微门的小师弟。”
姬沂临怔怔的接过,半晌才释然一笑,在上辈子的地狱里待太久,都快忘了原来在清微门他还是那个受宠的小师弟,就算他不学无术,就算他矜贵纨绔,就算他烂泥扶不上墙。
见姬沂临难得一见的乖乖喝药,又接过了她给的糖葫芦,易希辞伸手揉揉他那把柔软的白发,略带奇怪的说,
“难得啊小少爷,怎么感觉被打了一趟回来乖不少?”
姬沂临略略无语的打掉了师姐的手,慢慢拨开糖葫芦外面那层糖纸,轻轻咬下一口,酸甜的味道在嘴里迸炸开,中药的苦被压得干净。
他敛着眼随意问道,“我的头发这么回事?”
易希辞褪了脸上笑意,正色道,“师尊也查不出原因,”她有点踌躇,最终还是开口,“师尊说,如若修为提不到金丹,你只有三个月的命。”
也就是说,三个月,他要将修为从筑基提高到金丹。这对一个废材来说,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
易希辞也是想到这点,安慰他道,“这次来给你送药,也是顺便来带你去炼骨的,炼完骨没准就金丹了呢?”
却见端坐在床上的姬沂临哈哈低声笑了一下,掀开被子下了床,黑漆漆的眼睛闪烁着零星被压抑着的兴奋,
“清微门不出废物。”
易希辞愣了一下,“那当然。”
话语见,姬沂临已经披上毛领外袍,走到了门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可见,
“师姐,你信不信,炼骨功成,天云榜上必有我名。”
易希辞反倒笑了,大步流星地跟上姬沂临,“拭目以待。”
等师姐弟两人踏入掌门的清音阁时,陆浮白正倚在长椅上,娇若无骨的撑着下巴,拿着圆扇慢悠悠的扇风,不时拿起烟杆吞云吐雾。看见两人进来,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抬起,半睁不睁。
清音阁中,平日的温泉水被换成透骨散,池底不知加了什么,正一阵一阵的翻腾起气泡,浓郁的药香四溢,沁入了清音阁的每个角落。
易希辞马尾上的铃铛作响,大声喊了陆浮白一声,“师尊,人我带到了,便先走了。”
陆浮白躺在椅子上慢悠悠翻了个身,抬手挥挥不耐烦的赶走自家徒儿,等易希辞走出了快二里地,才突然坐起来骂道。
“小兔崽子,上个月偷我的酒还没还!”,说完瞪了姬沂临一眼,无端被师姐牵连的姬沂临摸摸鼻子不说话,怕惹掌门生气。
掌门是个比师姐更可怕的女人,有其师必有其徒。
小时候姬沂临身子不好,大多数的药都是掌门给他配的。又苦又酸,味道冲鼻得很。不喜喝药的沂临悄悄把药倒在树下,被登门给他检查身体的掌门逮个正着。
小姬沂临以貌取人,看着眼前美若天仙,气质温柔的掌门,想着像和师尊那样撒个娇就好了吧。谁知道这浮白掌门一点不客气,伸手拧了拧他的耳朵,又用树藤给他捆在万寿春下,温柔的嗓音说着冷冰冰的话,
“浪费本座辛辛苦苦熬的药?给本座在这罚站一时辰。会写字了吧,一千遍门规,下月交上来。”
小姬沂临震惊的看着这位个子小小,不说还以为是哪个师姐的掌门。被捡上山后一直没受过苦,一罚就被罚了个大的。被树藤捆了一时辰的小孩委委屈屈的想找师尊告状。却和抄着三千遍门规的师尊面面相觑。然后一齐沉默的抄门规。可怜小姬沂临手都要断了才勉强完成任务。往后三月,只要拿起笔,手都会下意识的写起门规来。
从小到大被掌门罚了无数次抄门规的姬沂临,再给他三十年的胆量都不敢造次。
“自己跳进去吧。”陆浮白抖抖手中烟杆,幻梦散化作烟雾状,悠悠扬扬升到半空便消失不见。姬沂临站得有点远,还是不可避免的闻到一点味道,甜甜的,有点像甜桃。
姬沂临不自觉的耸耸鼻子,只把外袍褪去便跳下沸腾的药池,让苦涩的药味占满整个鼻腔。
他不太喜欢幻梦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