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之浑浑噩噩地坐在椅子上,就这样半躺着,一直等到李审回来。
直到午膳过去,李审才带着一身酒意回来。
李盈之见他回来,连忙起身迎上去,“爹,您回来了?”
李审瞪她一眼,将圣旨甩到她身上:“你离我远点,见你就来气!”
李盈之:“……”
她干了甚?
李审走了两步又绕回来,一手点着李盈之额头,点得她头一点一点的。
“为父问你,你同那小侯爷何时这么亲密了?”
“啊?”李盈之一头雾水,“爹,你在说什么啊?”
李审恨声道:“你爹我,带着这圣旨,去陛下面前求陛下收回成命。陛下说,这是安平侯爷和惠慈长公主求他下的旨意。”
李审深吸一口气,又道:“我原以为他们是因着你为了让小侯爷出狱毁了自个儿名声那事,心中愧疚,便去找了他们澄清,说我李家不在意名声,不用小侯爷牺牲。”
“惠慈长公主当场便给我痛骂一顿。”李审一想起来就来气,仔细瞧了瞧李盈之道,“为父养你十五年,怎么着就看不出你能有让小侯爷色令智昏的本事呢?”
李盈之:“……”
她表示自己很无辜,什么都不知晓。
“小侯爷说什么了?”
“呵!”李审冷笑一声,“他说他傅照西,这辈子非你李盈之不娶!”
“惠慈长公主还说了,若是我不答应,就让我和你娘再生个儿子给她傅家送去!”
李盈之被这句话逗得笑出声,抬头瞥见李审的脸色,又收了笑,一脸诚心悔过的模样,“爹,我可什么都未曾做过。”
李审又冷笑一声:“你倒是说说你有何本事做些什么?”
李盈之:“……”
“见着你就来气!”李审瞧见她眨巴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的模样,火气更大了。
怎么着家里这颗白菜就被这么个人无端惦记上了。
李审敲了敲她的额头,恨声道:“真想罚你跟那小侯爷一样,在祠堂跪个三日!”
说完一甩袖子回了房间。
李盈之捧着圣旨,想着她爹的话,忽然生出片刻恍惚。
傅照西非她不娶?她要嫁给傅照西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捧着那道圣旨想了许久,想到心里像被浇上了蜜糖似的,逐渐渗出了甜味,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好带着这不明不白的甜意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人都已经知道太元皇帝赐婚的事情,不断有人恭喜她。
那好听的话说得她面红耳赤又欣喜异常,逐渐开始期待见着傅照西了。
可她刚在自个儿座位坐下,还没收拾好心情,便有下属来报,说柴步死了。
“如何死的?”
下属拱手答道:“仵作已经验过了,是自尽。”
“何时死的?”
“签字画押完毕后。狱卒去送午膳时,便发现那柴步已经触墙而亡了。”
那下属又呈过一本录事本道:“寺正大人吩咐属下将这本录事本给您过目。”
李盈之接过录事本,道:“知道了,下去吧。”
片刻后,李盈之从口袋里摸出那只琉璃耳坠,微微一笑道:“这案子,也该结了。”
***
天色愈发阴沉,大雨似乎就在不久后。
春风楼还未重新开张,楼内的姑娘不再昼伏夜出,便在屋里自个儿找起了乐子。
李盈之进去的时候,发现春风楼内极为热闹,姑娘们的各种小游戏乐此不疲。
徐妈妈见着了她,忙迎上来道:“李评事?娇奴那案子不是破了吗?评事为何还来春风楼?”
李盈之笑着答道:“本官来找飘飘姑娘。”
徐妈妈爽朗一笑,朝院里一挥手叫来个丫头,“去,叫飘飘姑娘下来,就说大理寺的李评事找她。”
等人的功夫,李盈之随口拉着家常:“徐妈妈,你这春风楼何时开张?”
“哎哟可不知什么时候去了,还得等衙门撤封令呢!”
李盈之随口宽慰道:“徐妈妈不必担忧,案子结了,不消两日,衙门便会解封的。”
还没等她说话,李盈之又问道:“这么些年,春风楼都没有姑娘能与飘飘姑娘一争高下的人儿吗?”
“唉——”徐妈妈长叹一声,“这两年我这春风楼啊,青黄不接,收来的丫头不是条件不大好,便是年纪尚小。原想着今年娇奴选上了花魁,还能长些底气,哪想到又遇上这等子事儿。幸好还有飘飘撑着场子。”
“瞧着徐妈妈很是看重飘飘姑娘,”李盈之微微颔首道,“连她身边那丫头清妙的居所,都安排的同花魁一般。”
“原来是这事儿!”徐妈妈一甩帕子道,“原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我见评事是个实诚人,又奔波劳碌替我春风楼破案,告诉评事也无妨—— ”
“那清妙丫头,原也不是真正的丫头,她是飘飘的亲妹妹!”
“原来如此。”李盈之拍拍她的肩膀,“多谢徐妈妈告知。”
二人说话间,柳飘飘已经施施然下了楼,“不知李评事找飘飘有何事?”
李盈之负手而立,道:“有几句话想同飘飘姑娘说,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柳飘飘浅浅一笑,伸手做邀请状道:“自然可以,评事请。”
李盈之跟着柳飘飘去了她的房间。
柳飘飘给她倒了杯茶,道:“不知评事找飘飘所为何事?”
李盈之浅浅啄了一口茶,道:“本官此次前来,是想同飘飘姑娘说个故事的。”
柳飘飘以手遮嘴,清脆一笑,“评事要说何故事啊?”
李盈之轻叩桌面:“说一个春楼花魁的故事。”
“有一户人家,养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小女儿幼时生了一场病,没有及时治疗,烧坏了嗓子,从此无法言语。祸不单行,一场天灾又让他们雪上加霜,使得这户人家养不起三个孩子,无奈之下,将大女儿卖给了人牙子,想着能寻个好人家,可吃饱穿暖。”
那柳飘飘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脸上带着笑,抬眼斜睨了一眼李盈之,眼角眉梢俱是风情,“这百姓日子向来辛苦,那大女儿后来如何了?”
李盈之瞧着她倒茶的动作,继续道:“后来,便是那人牙子转手将大女儿卖给了春楼的老鸨。”
“那大女儿生得花容月貌,没几年便被选为花魁,也跟上了一个世家子。
忽然有一日,花魁在外遇到了一个小乞儿,发现那乞儿同自个儿年幼的亲妹妹很是相似,调查后发现那乞儿果真就是自己的妹妹。
花魁同妹妹相认了,从妹妹那儿知道了父母和幼弟都死在了那场天灾里,只剩她一人流落在外。”
“花魁便想着将妹妹带至身边照顾,可她不能直接将妹妹带进春楼,否则妹妹便会同她一样成为春楼的姑娘。
于是她想起了自己跟着的那个世家子。
她使计让那世家子去了破庙,见着了自己凄惨生活的妹妹,又央着那世家子同老鸨说,自个儿想要个丫头。春楼的妈妈给了这世家子的面子,妹妹便这么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花魁在这世上只剩这一个亲人了,便想着要给妹妹最好的东西。可妹妹在这春楼里是个丫头,自己是不能明目张胆给她最好的。
既然不能明着给,那就暗地里给。
于是妹妹衣裳不能穿最好的,那就盖最好的被褥;首饰不能用最好的,便给她屋子最好的装饰;身份是个丫头,却不会让她干丫头的活。
花魁真是用了心去对妹妹好。”
“忽有一日,花魁照常去了妹妹屋内,同她说着体己话,未料夜半突然听见窗外有人从水中爬出的声音,后又闻得窗棂被踩得‘嘎吱’一响。不一会儿,那人似乎爬上了二楼。
等到没有动静了,花魁打开窗户,听到从楼上传来姑娘和男人的对话声。”
“二楼住着春楼新来没两年的姑娘,照春楼妈妈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将她做下一任花魁教养。花魁当时怕极了,可她却也没有同任何人说起。”
“后来,花魁又听到过几次那人爬上二楼的声音,她依然没有同任何人说。日子不知不觉的往后过着,选花魁的日子又到了。
果不其然,二楼的姑娘顺利当选为花魁。那一日,她的风头竟比当年花魁当选时更盛。那一日,她一直跟着的那个世家子送了她一个玉佩,说要同她断了来往。
花魁心情苦闷,瞧着二楼的姑娘跟着恩客进了屋内,没过一会儿,又瞧着那恩客被捉回了家。她正偷着取笑那姑娘花魁之夜惨遭恩客抛弃,却未曾料到,自己跟了几年的世家子竟半道折回来,去了那姑娘的屋内。”
“花魁明了,原是那世家子瞧上了新任花魁,才想着同自己断了来往的。她心中失落难过,便去了妹妹屋内诉苦。妹妹已经熟睡了,花魁躺在她的身边,同睡梦中的妹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个儿的苦闷。
那夜春雨连绵,雨声滴滴答答打在河面上,异常的嘈杂,也异常的宁静。
不知何时,那花魁又听到了窗棂被踩的‘嘎吱’声,她凝神屏息,静静地听着那动静。”
说到这儿,李盈之抬眼看了一下柳飘飘的神色。
只见她两手垂在膝上,低垂着目光,紧抿着唇。
李盈之讽刺一笑,继续道:“待到动静没了,花魁大着胆子推开窗,听见了楼上的细微的争吵声。
原来那男子来,是想带着二楼姑娘远走的,只是那姑娘过惯了春楼锦衣玉食的日子,不愿再回到忍饥挨饿的苦时候去了,便不想同那男子走。那姑娘言辞激烈,激怒了男子,男子扬言若是不跟他走,便会杀了她。”
“花魁听到这儿,心中惧怕,可不知不觉中,她竟在这种惧怕中偏偏生出一种欣喜。”
“飘飘姑娘,你说这花魁在欣喜什么?”
“轰隆——”
天边传来一声雷响,柳飘飘吓得身子一颤,勉强扯了扯嘴角:“飘飘怎会知她在想什么……”
“本官或许知道。”李盈之站起身,慢慢踱着步走到窗边瞧了瞧天色,继续道,“她或许在想——
若是二楼那姑娘死了,这花魁名头便还是她的,那世家子必定也不会同自己断了来往。
于是,她便将此事埋在了心底,没有告诉任何人。”
“本官其实有一事不甚清楚,不知飘飘姑娘能否解答一二。”李盈之又踱回来,一手撑在桌上,瞧着柳飘飘绞着手帕的模样,道,“大伙儿都说花魁很是看重那世家子,可她明知道那世家子进了姑娘屋内,却还是任由那男子作恶,她难道不怕连累世家子吗?”
又一声雷响,柳飘飘的身子猛地又颤,“我……”
李盈之见她半晌不答,又继续说道:“后半夜时,二楼没了动静,花魁便壮着胆子去瞧了瞧那姑娘,想看看她有没有事。
花魁轻轻敲了敲门,没得到任何声响。于是便悄无声息地偷溜了进去,她走近一瞧,瞧见了那姑娘侧躺在床上,胸口霍然一个口子,正在源源不断地淌着血。
花魁吓得猛地后退,不小心碰掉了那姑娘握着的匕首,匕首掉进血泊里,花魁瞧见了匕首上的字。是那世家子的匕首。”
“她微微平息了恐惧,想仔细瞧一瞧那匕首,便上前走了两步,刚弯下腰,无意间被那姑娘的手勾住了衣裳,将自己挂在身上的玉佩勾了下来。
玉佩掉在地上,缨络子染上了血色。正当她准备捡起来时,却回头瞧见了躲在窗外的男人。
于是花魁吓得落荒而逃。”
“花魁认得那男人,她同世家子一道出去吃过饭,瞧见过那个男人。”
“花魁逃回了房间,但她坐立不安,担心自个儿也会遭到毒手。彻夜不敢合眼,不曾想竟一夜无事,直到众人发现那姑娘身亡。”
“而那跌落的匕首和掉落的玉佩,成了春楼妈妈指证世家子杀人的证据,世家子因此入狱。”
“飘飘姑娘,你说众人皆听闻这花魁对那世家子颇为上心,可她为何忍心让那世家子无辜受牵连呢?”
柳飘飘两手绞着帕子,咬了咬嘴唇答道:“许是……许是觉着世家子家世显赫,定能护他周全……”
“那花魁定是同飘飘姑娘想的一般。”李盈之一点头,负手踱着步,“那世家子家世显赫,有许多人护着,他定能无事。所以那花魁便缄口不言,任由那世家子被扣押入狱。
所以她便冷眼瞧着一干人竭力破案,替那世家子洗清冤屈。直到案子结了,花魁终于松了一口气。
案子结了,她便还是那个众星捧月的花魁,世家子也还是会待她同往日一般。”
柳飘飘捏紧帕子,颤着声道:“评事越说飘飘越糊涂了,竟像是听不懂评事在说什么一般。”
雨彻底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地敲打在屋顶上、河面上,嘈杂又安宁。
李盈之在她身旁站定,静默了会儿,一手伸至她面前摊开,掌心赫然躺着一个小物什。
“本官瞧着飘飘姑娘的琉璃发簪颇为好看,同这耳坠如同一套一般,便想着来给姑娘送这个礼物,顺道讲个故事。”
柳飘飘手见着耳坠,两手紧紧抓住扶手撑起身子,纤细的手指尖捏得发白,直盯着掌心的耳坠瞧着,良久不发一言。
半晌后,柳飘飘身子忽然一轻,“你又有何证据。”
“呵。”李盈之手一翻,那耳坠便掉在桌面上,敲出了清脆的声响。“飘飘姑娘在说什么呢?本官不过同你讲了个故事而已。”
柳飘飘的目光随着那耳坠移动,那声响仿佛敲在了她的心上。
李盈之弯下身子,凑近柳飘飘的耳边,轻声道:“大兴律法,见死不救如同杀人。我若有证据,你便是在京都的衙门里听这个故事了。”
说完后又直起身子,再不收敛眼底的鄙夷——
“柳飘飘,你也不过如此。”
你口口声声宣扬的爱,也不过如此。
枉我曾无限羡慕过你,你也不过如此。
本卷终,下章开启渠州副本。
这章丢了两次稿,我真的眼前一黑,差点醒不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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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柳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