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燕和韩祈月方才进去,群玉院的鸨母就开门进来,笑脸相迎:“哟,郭公子,柳公子,今天还要玉红和袅如来陪二位……”说着说着,她便瞧见了坐在郭守燕的韩祈月,愣愣地望向郭守燕,“郭公子这位是……”
柳之源看清鸨母脸上的神色,笑得岔了气,他拍这大腿道:“这位……这位是郭公子的妹妹,出来同他一起玩儿的,还请花妈妈不要说出去。小姑娘家家只是贪玩而已,别坏了她的名声。”柳之源本是想说出韩祈月的真实身份,可转念一想,这要真是说出来了,那她以后的脸可往哪儿搁啊,便转了话头,说是郭守燕的妹妹。
韩祈月瞧了他一眼,感谢地点了点头。
下人们送来了酒水菜肴,便关了门留他们三人在里头说话。
郭守燕给韩祈月倒了杯酒,问柳之源道:“你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柳之源夹着菜说:“昨日不是惠宰辅来明州,我爹去接风洗尘了吗?你猜怎么着?”他一脸神秘,嘬了口酒,“来的人,不是惠宰辅。”
韩祈月静静地吃着菜,也不发话,就听郭守燕道:“不是惠宰辅?难怪昨日看我爹的神情不对,还把我骂了一顿。”
韩祈月无奈叹气:你爹骂你似乎跟这件事无甚关系。
“可不是吗?我爹也没有好脸色,我还听说啊……”柳之源刻意将声音放小,凑到郭守燕身边正要讲话,却见韩祈月也盯着他,一下子语塞,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郭守燕一瞧,忙道:“你说吧,媛媛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韩祈月笑着点点头。柳之源也不管那么多,就对着他们二人说道:“今日那个惠宰辅派来的人,还要去查我家盐场的账呐!”
二人听罢俱是一惊,郭守燕支支吾吾地试探:“你们家……没什么问题吧?”
柳之源嫌弃一杯一杯喝酒不尽兴,拎起酒壶就往嘴里倒了一口,复又说道:“我们家要真有问题,我还会同你坐在这里聊天喝酒吗?我们家账没问题!我爹这人虽然贪财,但是做生意的基本道理他还是懂的。何况是我们家这种树大招风的皇商,还有一个明州最大的盐场,那必须得是小心小心再小心。”
“那不就好了,你担心什么?”韩祈月看他有些微醺,想套出一些话来。
柳之源喝得有些糊涂:“唉……最怕的不是有问题,而是……没有问题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脚翘在凭几上晃荡,“水至清则……则……欸,那句话怎么讲来着?”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韩祈月说得顺畅,这话一出口,她就明白了。
只是郭守燕还有些茫然:“什么意思?”
柳之源摇摇头:“我不知道啊,我爹这么说的我就听来了。这句话什么意思啊弟妹?”
韩祈月只觉是惠卿想抓他们家的把柄然后好白吃他们家的利润,但柳家在这事上没让惠卿抓住把柄,恐有后难。但这也只是猜测,自己不懂他们柳家的情况若妄下结论怕是不妥,于是她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背过。”
“唉,他们长辈们的事情太难懂了,我们还是吃酒吧。”
郭守燕想了半晌,忽然一拍桌子,指着柳之源道:“好啊,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就是想说你没办法帮我开通盐商这条道了?”
柳之源夹着菜,心灾乐祸:“这不是家里有恙吗?不然我也不会不帮兄弟你啊,是不是?”
韩祈月听这话颇为惊讶:“你还要走盐商呐?”
柳之源接话:“他这人书不好好读,生意经倒是不错,我爹都夸过他好几回。还说什么……郭守燕要是他儿子,我们柳家的资产早就翻一番了。”
韩祈月忽然想起初见郭守燕时他的衣着穿戴,无不奢华精致,本以为是郭府贪污,不承想竟是眼前这人自己挣来的血汗钱。
郭守燕看她神情,得意笑道:“怎么样?我说我能给你买十支簪子不是假话吧?你二爷我有的是钱。”
郭守燕如今是十足的纨绔样,得意、张扬、毫不掩饰。韩祈月忽然有点羡慕这个样子的他,父母双全,恩爱和睦,手足情深,兄友弟恭,不曾经历过战乱流离,不曾目睹至亲离世,自生下来,就会是个鲜衣怒马,张扬不羁的江南少年郎。他可以趁着春日尚好,与挚友红颜一同出游,亦可以端着书执着笔犯着春困在夫子的注视下昏昏欲睡。
多好的人生,多好的少年啊。
可她韩祈月也只有艳羡的份了。
正想着,忽然听见敲门声,柳之源一愣,不耐道:“群玉院的人怎么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不是说了不要人侍候了吗?”
门应声打开,是着了盛装的玉红娘子。她梳着高髻,金线缠绕而上,在顶端垂下闪烁的流苏。眉间点花,画眉入鬓,眼角绘了淡淡的红,顾盼之间,媚眼如丝。她穿着嫣红的水袖轻纱,腰间系着铃铛,踏着轻音而来。
玉红甫一进门,韩祈月便感受到了她对自己不一样的眼神。
柳之源也看出了端倪,嘴边勾着玩味的笑:“哟,原来是玉红娘子啊。我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呢,是玉红娘子那就没关系了。怎么?新编了舞曲,来给我们瞧瞧?”
玉红咬着下唇,看向席间仍旧自顾自喝酒的郭守燕,点点头,轻声道:“是,若二位爷和……秦娘子赏脸,妾身愿意献舞助兴。”
柳之源敲了郭守燕一眼,见他不答话,就抬了抬下巴:“行啊,跳吧。”
玉红又望了一眼郭守燕,带着一点孤注一掷的味道走到房间的中央。屋外候着的乐队鱼贯而入,围绕着玉红坐成一圈。她翘袖折腰,水袖搭在肩上,身体柔若无骨。丝竹奏响,笛箫相和,伴着玉红舞蹈的铃声,如同碎雪入湖,烟花乍破。
韩祈月不是个会欣赏风月的人,却也觉得这位娘子今夜好看非常,舞姿也绝世难有。她眼珠子一转,看向身侧的郭守燕,只见他低头喝酒吃菜,全然没有看舞的心思,看来玉红这回可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开了啊。
一曲舞毕,柳之源看得目不转睛,半天才反应过来鼓掌,大声叫好:“玉红的舞艺真是越来越精进了啊,是不是啊守燕?”
玉红立在那里,听见这话,目光转向郭守燕,就这样盯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忽然,郭守燕转头问韩祈月:“你觉得如何?”
“啊?”韩祈月一愣,微微一笑,就是不让他祸水东引,“玉红娘子跳得极好看,守燕你说是不是?”
玉红抿着唇,站在那里不说话。郭守燕也不说话,玉红耐不住性子,一甩手叫乐队下去,自己起身去给他们倒酒。
她先给韩祈月斟了一杯,再给郭守燕倒酒。
韩祈月暗叫不好,似乎猜到了她想做什么。老天爷果然从来不和她开玩笑,还真的被她猜中了。
玉红端着自己的酒盏“噗通”一声跪在二人面前,眼中倔强似乎有泪,她隐忍着道:“秦娘子,玉红接下去要说的话,还请让玉红说完,就算秦娘子生气,也……也请等玉红说完再教训吧。”
韩祈月微微叹气,有些为难地看向郭守燕。
玉红不等韩祈月回答,望着郭守燕,脉脉含情:“郭公子,玉红、玉红……心悦郭公子,若郭公子不嫌弃,玉红愿为自己赎身,甘愿为妾,侍奉郭公子。秦娘子,还请您不要厌弃玉红,玉红也一定会好好侍奉您的!”
完了,这下完了。若是那刁钻骂街的泼妇或是提刀见血的悍妇,她到还有见识能够对付一二,可如今这玉红柔弱善良,跪在他们面前泫然欲泣惹人怜爱,她是什么重话都说不口了。
正思忖着用什么话搪塞过去,就听身边的郭守燕说道:“玉红你起来吧。”
玉红大睁着眼睛,泪盈盈地望着郭守燕:“郭公子,难道连这样的玉红都要舍弃了吗?”
郭守燕叹气:“我不纳妾。我亦……亦非你的良人。”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纷纷侧目。
“我爹也就我娘一人,我又怎么可能纳妾呢?况且,我对你并非男女之情。我……”郭守燕伸手要扶她,被玉红一把躲开,他无奈又道,“若是我曾经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我在此道歉,对不住。”
玉红在群玉院里呼风唤雨惯了,这楼里的男子没有一个是她一眼勾不过来的。那钱公子是,那叶公子也是,她以为郭守燕也是。她已经过了二十三了,若是再不从这里出去怕是要年老色衰,门前冷落。众多示好之人中,她看中了郭守燕,官宦之家,书香门第,清隽风流,玉树临风,更重要的是,见到她不像别个男子一般就想扑上来,十分的温和有礼。
她以为这是克制的喜爱,难道……只是本性吗?玉红难以置信地摇头:“郭公子,你若不喜欢我,为何次次来都寻我?”
“我……我这不是不想有人欺负你嘛!”
柳之源听这话立马反应过来:“哦,我记起来了。你第一次来群玉院的时候,钱家的那个二世祖喝醉了硬逼着玉红陪房,还是你解的围。”
玉红还是不相信,咬着牙问:“可,可钱公子不在时,你……你也来寻过我……”
这倒是不假,自从第一次闹剧结束后,郭守燕每每与明州公子哥们聚首,都是找的玉红陪酒聊天,一来是因为这玉红娘子长得是真好看,二来则是因为这偌大的群玉院,郭守燕只认得她,也只看她顺眼。
可这些东西多说无益,他不想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伤她的心,下她的脸面。郭守燕起身扶起她,退开几步:“如今这事,也是我对不住你,害你一个姑娘家日思夜想。这样吧,你什么时候遇见真心待你的人了,想嫁人,你告诉我,我替你赎身。你那个扳指……我也会还你,留给真正待你好的人吧。”
玉红看郭守燕拒绝地决绝,毫无回旋之地,她不甘,却又笑着落下泪来,颤抖着身子摇头说道:“难怪姑娘们都说郭家二郎最不能惹,越招惹伤心的越是自己……”她转眼看向韩祈月,凄苦一笑,“秦娘子,您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您。”
她拭去眼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柳之源手臂搭在郭守燕的肩上,摇头叹气:“啧啧,这是第几个了?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要搁我身上,我都纳了好几房姬妾了。”
郭守燕撂开柳之源的手,坐下喝起酒来。柳之源有些心灾乐祸,他朝韩祈月挤了挤眼:“弟妹别往心里去,郭伯父管得严,又言传身教,我给你保证,这小子歪不了。”他拍了拍胸脯道,“今天我话撂这了,日后喜酒一定要请我喝啊。哎呀……你说我这也不讨姑娘们喜欢,我娘也没给我找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怎么好事儿全让郭守燕一个人占了呢?”
韩祈月无奈一笑,她也没想到郭守燕拒绝得那么果断,一点儿情面都不给人家姑娘留。她看着郭守燕,郭守燕也向她瞧来,眼中的神色让她有些看不懂。
三人又待了一会儿,便走出离开了房间,正要下楼取回马车打道回府,便见一个小丫鬟行色匆匆地赶过来,拉着郭守燕就不放手:“郭爷柳爷,你们快去劝劝吧,玉红娘子要寻短见了啊!”
“什么?”三人皆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
韩祈月见郭守燕还愣在原地不动,推了他一把:“去看看吧。”
郭守燕虽说不想再与玉红有什么牵扯,但若真要出人命了,他也是不希望的。郭守燕神色有些紧张严肃,蹙眉看着韩祈月:“你……要不一起去吧?”
韩祈月摇摇头:“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就在这儿等你们。快去吧,别担心我。”
郭守燕又看了她一眼,和柳之源一道随那丫鬟同去,刚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在韩祈月的手中塞了一块令牌:“这是我们郭府的令牌,若有人为难你,你亮给他看。还有你,”他指了指立在一边的小丫鬟,“照顾好秦娘子。我快去快回,你别怕。”
韩祈月听见最后三个字微微一怔,心中升起些异样的感觉。小丫鬟守在韩祈月身边,偷偷一笑:“郭公子待您可真好,看得奴婢都羡慕了。”
这些时日以来,韩祈月已经听了太多次这样的话语,她念其他人不懂他们二人的计较,也不便说什么,只当默认。
“哎哟,这位爷——”鸨母喜悦的声音自一楼响起,她匆匆跑过去迎接,笑道,“您第一次来我们群玉院吧?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给您挑挑啊?”
韩祈月听着声音不禁惊讶,连郭守燕与柳之源这样的高门贵子来,都未曾听见鸨母如此满面春风的迎接,底下来的人到底是谁啊?她探头朝下看去,只见一男子穿着鸦青圆领长袍,腰系金镶玉狮头躞蹀带,带上还坠着一只“鱼戏莲叶间”的白玉佩,垂挂着淡青色的流苏。发髻齐整规矩地高束,用八宝金冠簪发笼罩。他负手执扇,目不斜视,眉目间的淡漠与疏离掩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贵气。
韩祈月倒吸一口凉气,脊背发冷,她四下张望,小丫鬟见她如此,连忙上前问道:“娘子在找什么?”
眼见着那人就要上楼来,韩祈月再不躲起来便要迎面撞上,她对小丫鬟说了句“别跟着我”便匆匆跑走,七拐八拐,边走边注意后方的动静,只见那人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韩祈月心头一颤,摸了摸腰际,郭守燕给她的令牌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再定睛一看——那人手上的正是那令牌。
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韩祈月在心里咒骂自己。可如今也不能出面,只能等着那人拿着令牌进了屋子,方才松了一口气。
韩祈月正要走出回廊,一只手却搭上了她的肩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从后拥住她,笑道:“小娘子别走啊,陪爷来屋里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