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祈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握了握藏在袖口的匕首,转过身去,看见官驿的守卫们,神色更是有些慌张:“官……官爷。”
守卫们拿着长枪指着她,本来以为是个贼人,没想到转过来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一下子戒心掉了一半,问道:“你是谁?住哪儿的?来这里做什么?”
韩祈月双手绞在一起,有些无措地站立着,都不敢抬眼看他们:“我……我叫秦媛媛,今日听闻有贵人来城中,就想一睹风采,不承想……迷,迷路了走到这里。”
守卫听她口音奇怪,拿着枪又走上前几步,吓得韩祈月连连后退,双眸中眼泪忽然上来了。
守卫看她如此,也有些于心不忍,收起武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听你口音不是明州啊,哪儿来的?通关文牒户籍证明有没有?拿来我看看。”
韩祈月悄悄地抬眼瞟了一眼当头的守卫,轻声道:“我是从密州来投奔亲戚的……”
“密州,亲戚……”守卫琢磨着这两个词,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哪家亲戚啊?我们给送你过去。”
韩祈月嗫嚅着嘴唇,良久才缓缓开口:“郭知府。”
在场的守卫们一惊,连连退开几步看她打扮,确不是寻常人家的装扮,当头的那人有些迟疑,又问道:“郭……郭知府?您是他什么人啊?”
“世侄。”韩祈月在心里百转千回了好几个称呼,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比较妥当。
“原来如此,这位娘子方才多有冒犯,失礼失礼,我们这就送您回去。”
韩祈月朝他们福了福身:“有劳了。”
这一场闹剧过后,韩祈月有些头晕目眩,夜风吹着她的冷汗,让她有些不可遏制的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不甘,她的神思混沌,连已经到了郭府门口都不曾察觉。
“秦娘子,郭府到了。”
韩祈月回神,看见月下清晰可见的恢弘大字,恍如方才所经历的一切提心吊胆,视死如归都是梦幻,只有此刻——她是秦媛媛,才是真实的。
韩祈月有些抬不动步子,只听另一边传来一声惊呼。韩祈月望过去,看见郭守燕头簪着新折的杏花,珠光宝气、满面春风地从大街的另一头走来,夜风习习,还能闻见他身上浓郁的脂粉香。
“天爷啊——你这是闯什么祸了?”郭守燕一边向守卫们施礼,一边把韩祈月拉到身后,“诸位对不住,我这妹妹不懂事,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劳你们这般兴师动众啊?”
守卫们连忙回礼:“二爷这是哪儿的话,是秦娘子迷了路,我们恰巧碰见给带了回来。”
郭守燕听见这话,喘出一口凉气:还好还好,这要是秦媛媛有个好歹,他爹娘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那就多谢诸位了。”郭守燕从怀里拿出几粒碎银子塞给当头守卫,“我妹妹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些钱就拿去喝点小酒吃点小菜。多谢了。”
守卫们素来知晓郭守燕的会做人没架子,但第一次见还是有些受宠若惊,接了银子后,行了礼便离去了。
郭守燕见韩祈月面色不霁,嘴唇又有些发白,以为她是迷了路被吓怕了,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府里带,一边带还一边数落:“你说你,才来了明州城几天就日日往外跑,北边不安定,你就以为我们南方路不拾遗万无一失了?姑娘家家的在外头长点心眼……”
韩祈月甩开了郭守燕的手。
郭守燕抓了个空,回头看她:“怎么?闹脾气了?我说你是应该的,是为你好。”
“你爹呢?回来了吗?”
郭守燕被她这么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愣了一瞬回答道:“马上了,这不我娘就给我递话让我回来了吗?”
韩祈月与郭守燕面对面站着,月光倾泻而下,照在彼此的脸上,对方的神情一目了然。郭守燕有些无措,因为韩祈月的眼神是他这些日子来从未见过的,冷漠疏离,甚至……无望。
“你去哪儿了?”韩祈月问。
郭守燕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回答:“群玉院,柳家今日在官驿为惠宰辅接风洗尘,没他什么事,他就组了局,我们一块儿喝酒呢。”
意料之中,韩祈月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郭守燕看她不对,但是也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只好冲着关上的房门喊道:“一会儿吃饭了,你若是出来晚了,我就不给你留菜了啊!”
没有动静,郭守燕按捺不住,便往房门上凑,只听得里面有低低的抽泣声,似是隐忍压抑着不让人知晓。
韩祈月坐在地上,靠着紧闭的房门,蜷曲双腿,将自己埋在双臂之间。她不想哭的,这样太懦弱,她很久以前便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能让她父亲回来,不能让她报仇雪恨。可如今的她确是怎么也克制不住,就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好叫她这连日来的委屈、压抑、不甘、迷茫尽数发泄出来。
郭守燕隔着一扇门,听见里头的抽泣声,一下子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自问没做什么得罪她的事情,若要说对不起她的事情,那也只有悔婚这一回事。可是退婚是他们二人共同商定达成一致的事情,这又何来的委屈哭成这样呢?难道……她并不想退婚,答应此事,只是权宜之计,或者……不想惹他厌烦?
想到这一点,郭守燕忽然茅塞顿开,灵台忽然一片清明:是啊,这么一来那便讲得通了。不管是前几日夜里给他送点心磨墨,看见玉红送的扳指刻意找话,还是今日听见自己去了群玉院就露出那样失望难过的神情,不都证明了她其实不想退婚的吗?
哎呀,郭守燕啊郭守燕啊,你怎么那么蠢呢!自己长得什么样你不知道?先前就惹了一身桃花,今日怎么就还是不长记性呢?
他想明白后,耳朵贴着房门静静听着,有些不忍地开口:“那个……我,我不和你争吃食了,你梳洗完快些出来,我去前厅等你。”
韩祈月没想到郭守燕还等在屋外,可如今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烦,闷闷道:“你先去吧,不必等我了。”
郭守燕看韩祈月心情有好转的迹象,一下子放心下来,摘下发髻上的杏花别在她的门缝里,哼着小曲去了前厅。
韩祈月褪下内里的夜行衣和武器收进包裹,从里到外换了一身寻常闺秀穿得抹胸百迭裙,外头披了件暗纹淡橘色的长褙子,绾起青丝,描了眉眼。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日之间,两副面孔,脸上是脂粉都难以掩盖的操劳与疲惫。
梳妆完毕,韩祈月推门正要出去,无意间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杏花。她拾了起来,是郭守燕发髻上的那一朵,一时无奈失笑,正待找个地方扔了,却见一个男人从后面的院子赶来,她望了一眼他的装束,笑着朝他行礼:“郭伯父。”
郭易行年过五旬,身量颀长,眉目严肃端正,唇下还留着须髯,这样一看,郭守燕其实更像他的母亲。
郭易行见到韩祈月,笑问道:“你就是媛媛吧?”
“正是。”
郭易行欣慰地点点头:“时光一晃十几年,连你都长那么大了。”他低头一瞧韩祈月手中的花,道,“这杏花开得不错,带上吧,去前厅吃饭。”
韩祈月这下是想解释也解释不清,只好将杏花别在发间,随着郭易行去前厅。
屋里的人看见自家老爷来了,都纷纷起身行礼。郭易行拉过赵慈安一同落座,这才算开了宴。
郭守燕本是有些怕自家父亲的,在席间不敢造次,可一见到韩祈月带着的杏花花,心里竟有几丝异样的感觉,有些欢喜又有些惊讶,看了她一眼后只想再看一眼。
郭易行将郭守燕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下了然,看着他开口问道:“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好好的听讲读书?”
郭守燕正安安静静吃着饭,听见自己父亲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支支吾吾开口:“有……有。”
“有?我坐的离你那么远都闻见你身上的脂粉味儿了。还说有?方才跟柳之源一起喝酒去了吧?”
郭守燕低头扒饭,不敢说话。
郭易行也不愿当着韩祈月的面训斥他,说了这一句也没再说下去,只是对着韩祈月道:“媛媛,如今北地战事荒乱,你且先在这儿住下,等过一阵子政务忙完了,我再安排你和守燕的婚事。”
韩祈月听见这话正要说明退婚之事,郭守燕却插嘴道:“好好,等父亲您忙完了我们再说。”
韩祈月有些诧异地看向郭守燕,只见他用饭碗挡着脸,对自己挤了挤眼。韩祈月会意收声,又听郭易行唠叨:“你也别老是去那地方,除了上课多空出些时间来陪陪媛媛,明白吗?”
郭守燕乖巧点头:“是,儿子记住了。”
韩祈月带着满腹疑问吃完了这顿饭,本就心情不顺,便想在院子里走走消食。刚过书房时,便听见里头传来训斥的声音——
“退婚?还是你们两个商量好的?郭守燕,你可真是越长大越肆意妄为啊!我曾经教过你什么?我说你读书不好考不了科举不要紧,身子骨不好不能参军也不要紧,可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就是要有担当!要有责任!
“媛媛她才十八岁,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千里迢迢从密州过来,父母双亡,只身一人,你就为了你自己的快活,退了她的婚,还装作大度地说要替她找心上人。郭守燕,你是真大度,还是只想着自己?!
“当年若没有他父亲,你爹我早没命了,那惠卿能放过我?若没有他父亲,我又怎能落得被贬明州如此好的一个结局呢?做人,尤其是男人,更要知礼明义,不然与那些宵小奸贼又有何区别?”
韩祈月也不是故意偷听,只是郭易行气急,训骂的声音极大,估计她若是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也是能听见的。
这一番话下来,最让韩祈月惊讶的不是郭父不同意退婚,而是郭父与惠卿的关系。她本一直以为郭易行与惠卿是一丘之貉,不承想当年郭易行被贬,其中还有那么曲折的一段故事。
她的心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这一晚起起伏伏太多事,忽然在这一刻,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稳。
书房良久无声,郭守燕垂头丧气地从书房出来,正看见韩祈月立在院中,也这样怔怔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