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皇帝听见消息有些难以置信,“万松书院有人中毒?”
陈序言拱手道:“是,听说,还是金人的毒。”
皇帝批折子的手微微一滞,转头问道:“金人?”
“属下亦不知金人如何混入书院,然书院皆是家国栋梁,又多为世家官宦子弟,若是出了大事,怕是不妙。”
皇帝手指敲击着案面,出声问道:“谁中毒了?”
“一个叫赵亓越的临安人,不过属下听说……其人祖籍密州,祖父在密州当兵。”
皇帝听见“密州”一词抬眼道:“密州?那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听说是来投奔在临安的亲戚的,万松书院的学籍是祖父那会儿给他做的。密州城破,来临安读书,也算是有个安身之处。”
皇帝背靠龙椅,右手摩挲着玉石:“密州之人……中了金人的毒。”皇帝睨着陈序言,“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惠宰辅遣臣前往万松书院教学,院中学子微臣多有熟悉。赵生素来身体康健,然近几日时常缺课,臣前往药房询问,才知此事。”
皇帝抿唇不说话,良久才道:“连你也知道了,这陆世清至今未报,我看这院长他是不想做了。去,把陆世清给我叫来,叫太医速去万松书院,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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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世清此时正站在韩郭二人宿舍的厅堂里听着陆悠鸣讲话。她每多说一个字,陆世清的眉头就深一分。
“女子?那为何要假扮男子潜入书院?还有这户籍,学籍又是谁人替她操办?她到底是何时到的临安?此前在密州又是何人之女?”陆世清对着陆悠鸣发问,可真真切切想问的却是立在一旁的郭守燕。
郭守燕被问得战战兢兢,这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足以让整个郭=郭家和陆家以包庇逆贼之罪名陪葬。
陆悠鸣说这毒是金人的毒,她亦不知该如何解,按照这势头下去,韩祈月一日比一日嗜睡,终有一日将永远沉睡,再也醒不过来。
可他明明才找到她啊,他们还要回去成亲呢,他还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把她韩祈月抬进他郭家的门,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在这里出岔子呢?
陆世清走到郭守燕面前,看着他面容失色的模样,语重心长道:“北荆,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而你与她,又是何关系?”陆世清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若非郭守燕亲自承认,他怕是也不敢下定论。
郭守燕咬了咬牙,透过屏风望了一眼躺在榻上悄无声息的韩祈月,起身将门窗皆管好,房内只留下陆世清与陆悠鸣父女俩。他转身郑重开口:“陆伯父,北荆此时既是学子亦是世侄,接下来所言句句属实,亦是北荆肺腑之言。还望陆伯父,陆姐姐感念我的一片诚心,信我所言,亦能……亦能替我与祈月保守秘密。
郭守燕将她的身世与经历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只是删去了与赵伋和方乾相交的情况,将自己和她牢牢地绑在一起。
“后来我们吵了一架,她就走了,再遇到时就是在来万松书院的船上。”
郭守燕说罢,陆世清叹了口气:“你仍旧有所隐瞒。”
郭守燕哑然,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辩驳。
陆世清抬手示意他不必紧张:“你有你的考量,我不逼迫你,只要是于你们安全的,无妨。”
郭守燕咬牙,复又抬头狠下决心:“陆伯父,韩将军必不可能叛国,祈月亦是无辜之人,她如今中毒,定是惠卿知晓了她的存在,要杀她灭口!这金人的毒药就是他惠卿让人拿来的!”
陆世清见他激愤的模样,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安抚道:“北荆,我知你难受,但如今惠卿是当朝宰辅,太子太傅,又是官家的左膀右臂,你如此莽撞,只会伤人伤己。届时,别说韩娘子,你连你自己都保不住,甚至还会拖累郭家与你远在襄阳前线的哥哥。”
郭守燕咬牙切齿,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他抹了一把盈眶的眼泪,问道:“祈月如今生死未卜,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解药、解药……对了!我去找惠懿,我要让他给我解药!”
“郭守燕你回来!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惠卿下的毒?有何能力与惠卿那样的滔天权势对抗?如今莽撞无异于以卵击石,你冷静一点!”陆世清将他劝回来,按在座椅上,转头问陆悠鸣,“如今韩娘子的境况,如何才能延缓毒药发作?”
陆悠鸣从里屋转出来,擦了擦手中的血:“我已放了一些毒血,然这毒药侵入韩娘子体内不是一两日,依我看最起码有半月之多,中毒已深,毒性业已发作,若是要遏制毒性,怕是用的药材都要极为名贵。”
“无妨!我去采买!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都能买到!”郭守燕冲上前来,“你要任何东西我都能给你买来!”
陆悠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见他如此坚决,便噤声去写方子。郭守燕拿上方子便冲了出去,半晌又折回来对着陆氏父女作揖,“多谢二位。”
陆世清叹气摆手,示意他快去快回:“且安心吧,我们替你照顾好她。”
郭守燕跑遍了整个杭州城,还叫上了春喜班的人拿着方子一起找,终于在傍晚时分将药材找齐。郭守燕几乎是想将药房搬空,被掌柜的好说歹说才收手,这一早下来花了不少银子,他中途又跑了趟钱庄取交子,花了近千两才将事情办妥。
春喜班的伶人一齐将药材背上山,半路遇见了方才下课的陆悠鹂和许璩。二人瞧见这阵仗连忙迎上来,陆悠鹂冲在最前头,朝郭守燕喊道:“你与秦姐姐今日都没来上学,去哪儿玩儿去了?又偷懒?”
郭守燕放下背上的药囊,气喘吁吁:“玩儿什么玩儿,我累成这样能是出去玩?”
许璩也惊讶,走过来问道:“这药……谁生病了?赵公子?”
郭守燕瞧了他们二人一眼,将其余的药材从伶人的背上挪给他们:“跟我来。”
陆悠鹂和许璩在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听完真相,惊得说不出话来。
许璩好不容易找回声音,问道:“所以你怀疑……是惠宰辅下的毒?”
陆悠鹂也惊叹:“秦姐姐……不,是韩姐姐竟然有这样离奇的身世,这,这……那她是如何入学书院读书的?”
郭守燕摇头:“其中太多牵扯,我不便多言,若是祈月能醒过来,她若是愿意,便让她亲自告诉你们吧。”
陆悠鸣将药煎好从外头端进来,示意郭守燕去喂药。众人离开,陆悠鸣跟着他走近里屋,二人一个喂药一个施针。韩祈月冻得咬紧牙关,喝药时不小心呛着猛烈咳嗽起来,棕黑色的汤汁从嘴边溢出,吓得郭守燕连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
陆悠鸣将人扶了起来,又拿来琉璃吸管递给郭守燕:“用这个,我出去煎药,你在这里守着她。”
屋内只留下他们二人,郭守燕将药尽数喂完,又服侍她躺下。韩祈月气息绵弱,郭守燕不忍离她半步,想睡在边上又怕外人进来彼此羞赧,便搬了把矮凳坐在榻边。
日头西沉,屋内安谧,他一日奔波未歇,攥着韩祈月的手,疲倦地眯起了双眼。
梦里是韩祈月初来乍到时的模样,一身粗布衣裳,墨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面上湿漉又泥泞,唯独一双眼睛明亮,犹如黑夜里迸发出的火焰,就那样无惧无畏地看着他。明明那时的她哭着攥着他的手让他不要抛弃她,她应当是柔弱的,惹人怜的,可当时他却从她的眼神当中,觉出了那微不可见的坚定。
韩祈月,韩祈月,他站在梦中一遍遍念叨着她的名字。
大梦初醒,窗外已是黑夜。
韩祈月微睁着双眼,定定地瞧着郭守燕。郭守燕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悄悄凑近她跟前,怕惊到她:“你……你醒了,感觉如何了?我,我去给你叫陆娘子。”
“守燕……”韩祈月喊了他一声,气若游丝,仿若云雾抓不住。
郭守燕的心莫名被揪起,他喉间酸涩,轻声回应:“我在,我在这儿。”
韩祈月眼里似乎有泪花,屋内没有点烛,只有月光从窗户的缝隙中透出一二,映在她的眸中,如湖面荡漾的清光。她伸出被子中的手,抚上郭守燕的面颊:“真好,你如今在我身边。”
郭守燕将自己的手附在她的手上:“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韩祈月长叹一声气,颇有些吃力:“我有话……有话跟你说。”
“你说,你说,我什么都听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真的很开心,能遇见你……”韩祈月望着他,眼角清泪滑落,面上却是笑的,“遇见你,还有……还有你爹娘。遇见你之后,我……我才知道家是什么样的。”
郭守燕泣不成声:“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回明州,我们什么屁事都不管了,我们去成亲,你跟我们一家人一起,我们做你的家人。”
“好。”韩祈月声线有些抖,“你听我把话说完……守燕,我真的真的……真的很舍不得你。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真的很开心。父母不在,亲朋离散,我……我本也只是想手刃仇敌后,自刎去寻我父母。是你,是你让我知道了活下去的意义……要是,要是……”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却仍旧说着话,“要是我……我早点嫁给你,就好了……”
韩祈月从未同他说过如许多的情话,他本以为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让她对自己坦露真心,可没想到的是,这唯一一次韩祈月松口,竟是生离死别之时。
郭守燕望着闭上眼的韩祈月,嚎啕大哭:“祈月!祈月!来人啊——救命啊——”他的声音穿透了门墙,屋外渐渐有了人声,有人来敲门询问:“郭公子,怎么了?”
“大夫!快去找大夫!”他声嘶力竭,屋外的人被吼得发蒙,连连应声往药房跑。
他将她扶起抱在怀里,泪如雨下:“祈月……在我心里,我早已当你是我的妻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寝舍的门突然被撞开,陆悠鸣带着一众人冲了进来,看见面前这幅景象,连忙招呼身后的太医:“钱太医,您快看看!”
太医赶忙上前要替韩祈月把脉,却对上一双阴冷的眼眸。太医心中“咯噔”一下,嗫嚅了嘴唇开口道:“郭公子,还请让在下替这位娘子诊脉。”
陆悠鸣怕郭守燕魔怔了,连忙上前将他拉开,劝说道:“你先别急,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这是官家派来的太医,一定会有办法的。”
“官家……”郭守燕咀嚼了一番这个词,忽然笑了出来,他盯着站在门外的众人,咬了咬牙关,刚想让他们散了,突然瞥见挤在人群中张望的惠懿,怒火瞬间如同被森林燎原不可遏制。他冲开人群,一把抓过惠懿的衣襟,迫使他看着自己,咬牙切齿:“是你爹,是惠卿让她变成这个样子。你拿解药,去问你爹拿解药!”
书院众人面面相觑,惊讶无措地看着他们两个。惠懿不知郭守燕是哪里吃错了药,想拂开他的手:“发什么疯。”
郭守燕攥得更紧:“就是惠卿,你别不认!”
惠懿这下也火了,嗤笑一声:“郭守燕,你别狗急咬人,说是我爹,你有证据吗?”
证据自然没有,可郭守燕这次却没有妥协,他也笑了:“去问你的好爹爹吧,问问他到底做过哪些事,你就知道这毒到底是不是他下的了。”
陆悠鸣从屋内出来,见到他们二人对峙,手脚骤然发冷,立马上前拉开他们俩,吼道:“如今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吗?郭守燕,打架吵架能把韩……赵公子救回来吗?能吗?”
郭守燕瞥了陆悠鸣一样,狠狠地推了惠懿一把,松开衣襟。他盯着惠懿说道:“记住我的话,回去好好问问你爹,他都做了些什么。”
惠懿从未见过郭守燕用方才那些骇人的眼神看人,以致于他心中蓦地慌乱,好似在那一刹那就给自己的父亲判了行。
可父亲是大宋的宰辅啊,他怎会毒害一个无权无势的大宋学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