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伋显然是刚睡醒,虽然梳洗齐整,但睡眼惺忪,下巴还有青色的胡渣。他摒退众人,自己一人走到榻边坐下,定定地瞧着韩祈月,长叹了一口气:“我当时就该把你带走,不应该让你继续待下去的。”
韩祈月宽慰地笑了笑:“是我自愿的,你无需自责。”
“明州柳家酒楼的事情波及郭柳二家,防隅军也伤亡惨重。惠卿借此在朝堂上弹劾郭易行,加之有传言说……韩氏遗孤也在明州。”
“是因为那日我冲进酒楼救人,不小心显露了武功,而我一直以秦媛媛自居。你也知道媛媛就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根本不会舞刀弄枪,这事惠卿定也是知道的。若是他再找到我假扮秦媛媛的铁证,这必定是给郭家雪上加霜。”
赵伋心疼地望着她,伸手握住韩祈月的手,摩挲着:“所以你来杭州是明智之举,日后就住下吧,哪儿也别去了,就在我身边,我也好安心。”
韩祈月感受到赵伋双手的温度,竟生出一些尴尬为难,她还没反应过来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受,双手便已经抽离:“我来杭州……是不想拖累郭家。”
赵伋微微一愣:“你在他们家只待了不足四月。”
“可他们待我很好,而我欺骗他们,实在是我的不对。”
“你……不会告诉他们你的身世了吧?”
韩祈月抿嘴看向赵伋,点点头:“嗯。”
赵伋“噌”得一声站起来,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有些无措又无奈地来回踱步:“你……你就这样告诉他们了?万一他们为了保全自己,将你拱手出卖怎么办?万一他们将柳家酒楼失火之事安在你身上怎么办?到时候你如何为自己辩解?”
韩祈月见赵伋是担心这个,宽慰他笑了笑:“他们不会的。”
“你怎知他们不会?”赵伋盯着她,“你与他们相处不过才四个月,如今你也不是他们郭家的未婚妻子,他们又为何保你?”
韩祈月叹了口气,拉着赵伋的袖子让他坐下:“你相信我,况且……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讲。”
“你说,我都答应。”
韩祈月失笑:“你先听我说完,再看想不想答应。你说惠卿会借此机会弹劾郭易行,可这也是你的机会。先前你刚离开明州,惠卿门下的成铭就去了郭府,此前他们还约了梁鹤梁老和柳老爷。可梁老和柳老爷都没有答应,所以才出了这件事。他们不敢动梁老,但是柳家只是商贾人家,他们仰仗的盐场还是当年官家赏赐的,惠卿自然动得。只是没想到会殃及郭守燕,也没料到我能把他们救出来。
“所以,若是这一次你能帮助郭家渡过难关,帮柳家出口恶气。那日后明州的势力,可不就在你的羽翼之下了?”
“你是要我借成铭去刺激惠卿,对吗?”
“明州那边已经查清楚客栈里面死的那个人和杭州有关了,你无需说明白,只需点到为止。此前什么人离开过杭州,什么人到过明州见过谁,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惠卿也定会收手的。”韩祈月说得头头是道。
赵伋听完她这话,抬眼看着她,突然勾了勾嘴角,双手握住韩祈月的双臂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呢喃:“我的阿皎还是那么聪明。”
韩祈月枕在他的肩膀上笑了笑,却又听他说:“可我不知道这回……你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韩祈月噤声,本想推开他的手一滞,就虚虚地搭在赵伋的手臂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赵伋将她抱得更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安心释然。他埋在韩祈月的发间,轻轻地嗅了嗅她的发香:“我知道阿皎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是是什么情什么义,阿皎也要分清楚,明白吗?”
韩祈月被松开,赵伋顺了顺她鬓边的头发,又顺势搂住她的脖子,缓缓将韩祈月拉近自己,绵长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好好待在我身边吧,只有你在,我才好安心做事。郭家的事,我会考虑的。”
赵伋最后拥了一下韩祈月,又将她塞回被子,嘱咐她多睡觉多休息后便离开了。
王府华丽精致,摆设的器皿家具无一不是堂皇金贵世间罕有的,只是为了隐藏她的存在,侍奉她的丫鬟也就两人,一个哑巴一个规矩,连和她说话调笑之人都没有,偌大的王府少了这么些人气,憋得她难受。
赵伋如今贵为王爷,许多事务要处理,在上一次见面之后便一直宿在宫中也不曾回府。木槿见她一直闷闷不乐,以为是赵伋不来看她心生烦忧,便宽慰道:“韩娘子且宽心,殿下只是事务繁忙,过不了几日回府了,肯定是马上来看您的。”
韩祈月并不在乎这个,她听见这话笑了笑:“明王殿下留在宫中后,还有谁也进宫了?”
“这……木槿不知。”
韩祈月眼珠子转了一圈,笑着问道:“帮我去问问?”
木槿有些惊讶:“这……奴婢也是后院之人,朝堂之事过问不得的。”
韩祈月看这边突破无望,自己又不能出门,一时百无聊赖,托腮望着窗外发呆。
杭州似乎比明州多雨,她来到的这几天杭州一直是阴雨连绵。
也不知道他们看见自己的那封信会怎么样,会不会害怕?会不会生气?亦或者……会不会真的将她推出去?
也只是四月的相处,韩祈月就将自己最见不得人的身世曝光在他们面前,现在看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头脑一热还是真的对他们有足够的信任——相信他们四个月的相处,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也不知道郭守燕看见自己写的信会不会伤心。会吗?应该会吧?但也有可能不会吧?他估计也就难受个几天,然后又会去群玉院找新的小娘子喝酒了。这个家伙,柳之源都幡然醒悟了,什么时候能轮到他呢?若是赵伋这回保不下郭易行,那郭家就非得脱一层才能活下去了。到时候的郭守燕变得如同密州逃亡时的自己,真的能撑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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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守燕觉得最近应该是入秋了,所以自己才那么会打喷嚏。他遣了书童去取衣服,自己留下来与先生探讨问题。
先生对于近几日郭守燕的勤勉很是奇怪,总觉得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他竟然撑过了半月,这不得了,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纨绔要成亲了所以改邪归正也是要另眼相待的。
先生收拾好书籍,笑着问道:“今日又是什么问题啊?”
郭守燕拱手,并没有拿出什么经史子集来询问,只是郑重道:“先生可否与学生讲讲,今年二月密州城破之事?”
先生听见这话,讶异地一抬眼:“你什么时候关心这个了?前几日也只是问四书五经,这回倒是关心家国大事了?”
郭守燕颇不好意思,他低头挠了挠脑袋:“学生不才不肖,先前只顾着玩闹,如今才明白,很多事情,于我们而言是故事,可是于他人而言却是切身的痛苦。”
是午夜梦回,怎么也忘不掉的痛苦。
他还记得他送韩祈月杏花簪的那个晚上,她低头垂泪,同他诉说着那些经历,字字血泪,切肤之痛。可到了自己耳朵里,却如同天际的云朵一样虚无遥远——他无法设身处地地感受到韩祈月的生死离别,她的无奈,她的伤痛。
他郭守燕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经商让他养成了逢人笑脸的习惯,若是只当这明州城里的公子爷,他定是最最纨绔风流的一个。可韩祈月她不同,她完完全全不同,仿佛来自另外一片天地,一片只存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天地。
郭守燕以为他势在必得,可韩祈月却对他弃若敝屣,还永远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教训他,将他的心捧在手心里任意拿捏搓揉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行,这口气他一定要挣回来!他郭守燕就不相信自己会一直如同韩祈月口中那般堕落下去。不蒸馒头争口气,待到下次再见那丫头,一定要让她重新审视自己!
郭守燕在心中暗自跟韩祈月置气,却又不知为何突然生气,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
先生讲了很久的课,事无巨细,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书童在结束时恰好回到学堂,他将披风披在郭守燕身上,却见郭守燕面色苍白。
“二爷您怎么了?”
郭守燕没回答他,只是朝着先生行了礼:“多谢先生,学生告辞。”
书童从没见郭守燕如此,他吓得紧紧跟在身侧:“二爷您……您手怎么那么冷?不会是要发热了吧?您要不在这儿等着,我去给您套一辆马车?”
“不用。”郭守燕顶着风一步一步走着。
明州秋季凉爽,风也吹得舒服,就是其间夹杂着几丝寒意让郭守燕有些瑟瑟发抖。
他突然说道:“你知道密州城破的时候死了多少人吗?”
“啊?”
“上元佳节刚过,金人进攻。韩盛将军拼死相抵无果,被杀,曝尸城墙。密州未逃者,屠城。”郭守燕一字一句回答,“也就是……大半个明州城,被杀光了。”
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韩祈月踏着血河逃了出来,辗转一月余来到明州,假扮秦媛媛,遇见了自己。
郭守燕目之所及皆是繁华,人们笑语宴宴,可他却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