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泷山以多竹而闻名,青翠竹林茂盛如碧海,蔽云遮日,满目都是幽深而不见边缘的碧绿纱帐,若有风起,竹叶沙沙如雨声繁密,恍如在人耳中下了一场无形的雨,此处山气旺盛,晨时暮钟皆有云雾缭绕不散,又因入眼皆是千篇一律的竹子,叫人分不清方向,极易使人迷路,又有谣传竹林中有食铁吃人的花熊,大部分山民除非必要不会轻易走入这片翠竹所构成的迷障之中。
然而,在这座竹林最深处有一座小院,一屋一舍一井就已经是全部,屋檐下悬挂风干的山货,看其外观仅是最常见的竹林人家院落,却传出清远好听的念书声:
“以意导气,气沉丹田,勿要上浮,意到气到,意止而气止,勿施加外力,不着色相……腰背挺直,注意姿势,小八。“
白卿云用手中竹枝轻轻敲了敲白臻钦的后背,提醒白臻钦注意姿势,白臻钦此时已是扎马步扎了半个时辰,早已汗流浃背,两股战战,虚弱得仿佛一阵风来都能把他吹倒,脸皮涨红,额间都是汗,听了白卿云的话后又咬牙挺直了脊背继续坚持。
白卿云假死绕路回去接走白臻钦,就带着便宜弟弟来到这处他很久以前用假身份置办下的竹舍养伤。万幸虽然天气炎热,伤口却没有化脓,他身体素质极好,只需要按时换药就可慢慢痊愈。
白卿云左右闲着无事,便开始教白臻钦习武,可白臻钦自小就一直流浪,长期营养不良,身子骨亏空得太厉害,需要先通过健体与食药补足气血,才能正式迈入武学内境,因此这一个月都在为以后习武打底,白臻钦原本因流浪生活形成的阴郁偏激性子也开朗了不少,身体愈累,食欲大开,原本弱柳扶风的气质也逐渐盈满少年人的朝气。
白臻钦这一个月以来锻炼颇有成效,原本连一盏茶的马步都坚持不下去,现在已经能足足坚持了半个时辰,只要最后能坚持两个时辰,白卿云就答应教他进入武学内境。但令他更高兴的是白卿云终于不再是沈家的暗卫,虽然太子哥哥也许还没有放弃复仇,但总归现在是平安的。
他要好好习武,成为武学高手,这样就不需要太子哥哥一个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了。
白卿云虽是不明白臻钦为何这么拼命,但他欣赏这样认真努力的人,再加上不需要时时扮演清冷正直的暗卫这一人设,待白臻钦也是多了几分和颜悦色,令白臻钦颇觉受宠若惊,反是加倍努力。
当然,白卿云待系统的态度尤其和蔼,他发现自己对系统越是温柔,系统就越是害怕,颤颤巍巍抖得像凉粉,偏偏面上还是谄媚恭维。这令白卿云生出恶趣味,每天都时不时地逗一下系统,可当他发现系统因为心力交瘁导致整个球都瘦了一大圈后立刻换了态度,心中生出懊悔情绪——
瘦了这么多,手感都不好了。
若系统知道自己是因为手感变差才逃过一劫,还不知该如何作想。
白卿云从系统那里知道沈澜君生命体征平稳后,就知道沈澜君已经顺利与十二他们会和,便没有再关注那里的情况,更何况就算他现在想关注也无法关注,隐居在竹林中每日见到最多的就是竹子,花熊、野山鸡、系统、便宜弟弟,离泷山最近的小镇也要一天路程,且信息闭塞,又从哪里打听涠洲沈小侯爷的近况?
他就安心待在竹林里养伤,偶尔带着白臻钦和系统下山去附近溪流里钓鱼,或者是挖一些难得的野山菌改善伙食。
野山菌炖野鸡汤,溪鱼插入新鲜的竹枝用篝火烤,每一口炖得金黄醇厚的鸡汤都融入了野山菌特有的浓郁鲜美,配上外皮烤得酥脆焦黄的烤鱼,剥开皮有细腻肥嫩冒着滚烫热气的雪白鱼肉,兼有竹枝遇热后的清香,不需要特别调味,仅是撒上盐巴就足够美味,两人一球的日子倒是过得颇为清闲自在。
涠洲正在下雨。
沈澜君坐在梨花木桌前,就着琉璃莲灯明亮的光线翻阅手中文书,雨水一滴、一滴沿着飞翘的青瓦滴落,串联成珠,汇聚在檐下悬挂的六角雨铃之中,铜制雨铃滴溜溜地转,铃声和着雨声清脆悦耳,叮咚作响,青暮色的雨隔开了人声与寂静的边限,使这声音穿过窗棱,直入人耳,平白扰人心绪。
沈澜君听得愈发烦躁,他本就难以心静,这下心中杂思更是纷乱如雨,放下手中文书,手指捏着眉心,闭上眼道:
“十一,过来,让我……”
他突然止了声,睁开眼,看着空旷无人的书房,满墙青瓶古瓷釉质湿亮而温润的光在莲灯映照下琳琅如玉,没有任何声息,光影斜照,淹没在影里的部分死寂得宛如一座富贵王侯古墓,没有往日那个侍立一旁的身影,空无一人,沈澜君怔愣片刻,眼眶又红了,遮掩似地轻笑一声,手掌捂住眼睛,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音渗人,宛如喉中泣血,又似地府里的幽魂不甘而痛楚的怨叹。
“我还念着你……”沈澜君低声呢喃道,“我还念着你做什么?你这么狠心,这一个月以来从未入我梦里来见我,我天天想你,无时无刻不念着你,想得心口发疼,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浑似着了魔发了痴,我爹回来后见我为了一个男人变成这种丧气样,把我关在列祖列宗的祠堂里,让我这个不肖子孙对着牌位跪三天三夜……”
沈澜君目光渐渐痴了,他凝望着那盏琉璃莲灯,仿佛可以在跳跃的火光中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眼角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湿润,泛着细碎的闪光,他像是在对自己心中的意向所倾诉,将心中被嚼烂的思念与伤痛和着血全都讲出来,俊美的眉宇满是疲惫,自嘲地勾了勾唇,道:
“可我跪着的时候脑子里都想着你,十一,我想我应该为你立个牌位,可我怎么给你立牌位?你又以什么身份入我沈家祠堂?
“也许我更应该给你先写一张聘书,红绸为底,金丝为墨,勾上我和你的名字,和我准备的礼金一同烧给你……反正你就算不收也没办法拒绝,清清楚楚写着你的名字,烧了就送到地府去了你也不能拒绝……若你不要这聘书,不想和我定亲成婚,那十一你就亲自来见我,把聘书扔我脸上,那才算得了数。”
他自言自语半晌,最后不知是笑是骂:
“看看,我当真是不成器,就是想让你来见我一面都要花这么多心机……怨不得十一你不喜欢我,你那般清正严明的人物,又怎会喜欢我这种油嘴滑舌、十句里没有三句真话的人?被我骗得团团转,你愚钝得要命,千年的木鱼成了精,可我偏偏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完完全全在自讨苦吃。
“是啊,我自讨苦吃……为何要喜欢上你?为何要爱上你?求不得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还有死苦……人生八苦,你让我尝遍其中四种,可我还是想你。”
琉璃罩里的灯火跳动了一下,沈澜君睁开眼看去,兀自发着愣,他与十一相伴太久,久到他以为两人从此以后都会这般度过,从未想过这般生离死别的结局,他以为他可以一直哄着十一、骗着十一,直到最后骗一辈子……
若真能骗一辈子,那假的也作了真。
可惜连骗人的机会老天都不肯给他。
想着想着,沈澜君眼角落下泪来,他对着莲花灯烛,枯坐了一夜,直到灯油最后烧尽了,他才倚着椅背稍稍阖眼,却也是眉头紧皱,难以好眠。
得知十一死讯,桃狸狸哭过一场,和碧鹊她们偷摸着烧了点纸钱祭奠。两人虽是无任何亲密关系,但相识一场,又是同一年来到沈家,心中自是有了一点羁绊,对于十一的死她是惋惜的,总觉心中空了一角。十二十三亦是叹惋,他们又与十一相处得时间更长,虽然暗卫时常会因为执行危险任务折损在里边,可十字头排名前五的暗卫甚少出现变化,十一又待他们宽厚,心中难受也是应当。
可沈府的规矩就是不能谈论死去的暗卫,要像是这人从未存在过一般,按部就班的生活下去,就连沈一作为十一的师父知道十一死讯后也只是提笔划掉十一花册,叫十二来接替十一的任务。
原本十一殁了是应该由十二接替十一编号,可沈澜君不许沈一更换编号,十一是他们从路边捡来的乞儿,生辰姓名一概不知,这编号十一怕是他唯一存在的证明,沈澜君有私心,不想让别人顶替了十一的存在。沈一将此事报给了已经归府的北平候沈威。
彼时身形魁梧,生得魁星虎目好相貌的北平候正用羽掸擦拭随身携带的青鳞狼刀,这时的沈澜君已经被他罚到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昏倒了后又被人抬回房里,听到沈一报的这事,他胸中发出一声冷笑,道:
“老子倒是生出了一个情种,为一个男人就这般要死要活,还是涠洲待着太舒服了,还是该丢到西北大漠去吃几口沙子好好清醒清醒,大爷的老子在边塞打死打生,老子生的这个兔崽子倒是天天整这些有的没的儿女情长,还是太闲了,由他闹吧,闹够了就知道自己是个蠢倭瓜了。”
他长臂一挥,收刀入鞘,道:
“可惜那南齐小崽子死了,本来我还打算留着给那没出息的东西开胆,居然就这样为了救自己主子死了……”
北平候外表粗犷,心思缜密,但也像全天下八卦自己儿女感情生活的老父亲一样,摸了摸下巴,看着沈一,问了句:
“那南齐崽子放着复仇这事不干,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澜儿?”
沈一不答,反是回道:
“养在瓮中的十一心蛊是真的死了。”
沈澜君身上的是母蛊,暗卫身上的子蛊,但暗卫更迭频繁,总不可能收一名暗卫就在沈澜君身上种一枚母蛊,这沈家大大小小数百名暗卫,哪怕由父子俩平分,也不可能一人身上寄宿几十枚蛊虫。
便有了心蛊这种东西。
沈澜君与北平候身上各有一只母蛊,再由这两只母蛊宿主的血去培养心蛊,心蛊伴生的虫卵便是母蛊的子蛊,由母蛊控制子蛊,而子蛊的情况则反映在心蛊之上,子蛊宿主死亡,则心蛊也会同一时间暴毙。
在十一出事以前,十一的心蛊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十一出事的同时心蛊暴毙,也因此没有任何人怀疑十一没死,就连沈澜君也是如此,他之后重返道观,觉得那道观里的焦尸没有一具是十一,可偏偏十一暴毙的心蛊真真切切的告诉他十一是真的死了。此时沈一抬出这一句话,意在告诉北平候,不论十一是否真的喜欢上了沈澜君,十一确实为沈澜君牺牲了。
他们一直知道十一的真实身份便是南齐前朝太子,若是连这种调查能力都没有,沈家斥候暗卫又有什么用?之所以不说,反而还放任十一和沈澜君接触,为的就是把十一用作沈澜君斩断天真的心剑。
可凡事都有例外,按照北平候与沈一原本的意图,十一应该是作为沈澜君最默契的下属兼好友,在关键时刻背叛沈澜君,斩断那过于天真与姑息优柔的毛病,让沈澜君快速成长起来,可万事没有想到两人最后竟走上龙阳之道,而依十二十三的供词,竟还是沈澜君是强迫的那一方。
北平候也是没想到自己的独子竟还染上了强取豪夺的毛病,更没有想到在外表现得性情坚韧,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南齐太子更是放弃复仇大愿,反而为沈澜君牺牲了性命。
这心剑没练成,反硬生生把他儿子逼成了个情种,那种痴狂失了心智嚷嚷着要去找十一的短视模样让北平候见了就烦,又觉得是自己失职,常年待在塞外,没有关照儿子心里健康,反是给了那南齐太子可趁之机。
但无可否认的是,十一确实是换了沈澜君一条命。
想到此,北平候回忆起记忆中那天赋卓绝,不论武学造诣还是君子六艺都胜过他这不争气的儿子太多的小少年,心中惜才,却也并无太多惋惜,道:
“给他好生葬了吧。”
“是。”
主要是补了之前的bug来着(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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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