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安被祈摇醒了。不到三个小时的睡眠,是他入狱后,休息得最久的一次。
狱友陷在形体椅中,戴着头盔深度睡眠,牢房里一片静谧。岑安火冒三丈,一把抓住祈的脖颈往墙上甩去。
一个纯白的怀抱接住了祈。
白King放开祈,指了指毛叔,朝岑安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毛叔亦闭着眼睛休息。他答应毛叔,再过一段时间,同他一起前往雪原。
滔天白光自他们面前亮起,朝四面八方蔓延,延伸出一个纯白的世界,所有的人和景都消失了,这个世界只有他和白King。
岑安:“这是……”
“一个简易的赛博空间,在这里的是你的意识。”
“不是吧哥们儿,阻断场对你没影响?”
“当然有。我只有三分钟时间。”
岑安靠近他:“快说。”
“今早八点,也就是一个小时后,你会被带去审讯室问话。”
岑安愣了一下:“今天么?我打算跟毛叔去雪原,昨晚神权军队进到那里去了。”
“雪原?”白King眉头微皱。
岑安看着他:“你在惊讶监狱里藏着个雪原,还是在惊讶毛叔愿意带我去?”
“前者。”白King答得很快,“真正的雪原不在这里,监狱里的只能是仿制版。”
“那么,零号疫苗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不让我接种?”
“疫苗我在调查。黑杰克从来不让他的小弟沾那玩意儿,恐怕有猫腻。”白King说,“毛允和的雪原,或有所收敛,莘讯调教幸子生物还是有一手的。真实的雪原是个生物实验基地,你待不了几秒,就能当场吐出来。”
“啊?”岑安更好奇了。
“你先应付今日的审讯。”白King正色道,“除了检察署,还有各路形形色色的机构代表。黑杰克面临的每一场审讯,包括最终的审判,都饱含阴谋,他们会千方百计地给你坐实罪名。”
“是么,我还以为搞司法的那帮人早就跟黑杰克搅和在一起了。”
“我提前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当下的司法环境,一定让你深深失望着吧?”
“我该怎么做?”
岑安的头发太乱了,白King实在忍不住,提醒道:“你先把头发收拾一下。”
“……啊?”
“哪怕始终保持沉默,也不要落入圈套,他们不会对你动手。我相信你是聪明的。另外,检察署有我们的人,会帮你。”
“谁?”
“不知道。”
“单线联系?”
“不算。我与他互不相识。”
“你背后还有组织?”
“没有,”白King眼中闪过一丝灰暗,又泯灭得干净,“我说的‘我们’,只有你和我。”
“老哥啊,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岑安抓狂地拍着脑袋,想不明白白King跟内鬼究竟是怎么联系上的。
岑安靠着金属墙壁,等待传讯的过程中,第一次戴上监狱分配给他的盔帽,单机整理出一套以南极洲程序为核心的网安盾,交给了毛叔。
“起码,可以抵挡网络空间层面的攻击。”
突发的变故,毛叔表示理解,详细告知岑安如何开启雪原入口。
岑安被狱警带走时,毛叔也大摇大摆地出了牢门。
岑安走出很远,一回头却发现毛叔还在目送他,灰蓝色眼睛阴郁得像是在与人诀别,“我在雪原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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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Black Jack。”
“本名、曾用名、所有的代号、ID?”
“太多,记不清了。”
“年龄?”
“你礼貌吗?”
“近一年的居住地?”
岑安朝后仰去:“老兄,你手里的显示屏上面不都有吗,你到底问什么问?给我我照着念行不?烦不烦,两百年前的低科技族都没你这么讨厌!”
“这不才开场,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嘛。”仿生人检察官摘下硕大的护目镜,笑盈盈地看着他。
岑安瞪大眼:“卧槽,D3?”
“我不是哦,我是J3,在检察署服役。D3跟我是一个批次的医者。”
“为什么你们的编号里都带3?”
“三代,3.0版本,懂?”J3语气轻松。
岑安狐疑地打量着他,又朝门口看去,“就你一个啊?”
“内鬼这种角色,在精不在多。我主,我提前来跟您对线。”J3朝他浅浅鞠躬,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堆细针形状的反窃听反窥器件儿,往房间里的各个角落和设备上装。
岑安无声地打量着他。
连白King都不明身份的“自己人”,就这么轻易地跟自己搭上线了?
岑安被固定在形体椅上,不难受,却动不了,高位截肢一样,颈部以下无法支配。
地板之下像是有什么机器在运作,凝神细听,能听到频率不稳的低沉波动声,就在J3将一根“细针”插入地板时,波动声消失了。同时,一阵酥麻自岑安耳后传遍全身。
“为了防止你伤害审讯者,他们用一种特殊的激光麻痹了你的肢体。”
岑安问:“怎么破?”
J3手指间灵活地绕着一支更长的细针,“那种激光识别了审讯者的生物信息,与之相连,防的就是混入其中的内鬼搭救你。刚才,我屏蔽了审讯室的阻断场,你在你的领域里,又自由了。”
说完,J3双手撑着桌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岑安似懂非懂,他的领域?他的领域是计算机,他颅骨下的微机黑桃A,可以用了。
思索片刻,岑安问:“那么,我如何获取激光与审讯者生物信息之间的联系?”
“很简单,用你未麻痹的身体部位同他们接触。”
“那你……摸摸我?”
J3笑了,“我是仿生人,是机器。自己想办法吧。”
仿生人和煦的笑容,有一瞬间感染到岑安。
“你不适合当检察官,”岑安说,“在我眼里,检察官是英勇严肃、誓与犯罪斗争到底的冷硬形象,你太和善了,还有点幽默,应该去做法官,代表公平正义的仁慈天使……”
“我也觉得。不过,这话你自己说着不想笑吗?”
岑安跟着他笑:“你对我们人类的司法有意见啊?”
“照你那么形容,所谓的大天使,曾亲自下场准备灭你的口呢。”J3露出乐子人看好戏的神情。
“审判长要杀我?”岑安故作震惊,“他想我死,也就审判庭上敲敲法锤的事儿,有必要整这出?”
“告诉你个秘密。”J3诡秘一笑,“他们根本没找到直接有力的证据,你还是太狡猾了,就连那道国际通缉令,也是在没有实质依据的情况下发出的,审判机关如今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不过,想走正规程序宣判死刑,只要坐实一个大罪名就可以了。”
“比如?”
“反人类,反社会,挑动战争,泄露军防机密等等。”
岑安脑海中飞速闪过“数字永生”四个字,难怪,难怪在他入狱的第一天,要将他引入数字空间。数字人凤凰的指引下,他差一点真的去组装那张数字永生的网——原来是在钓鱼。
岑安问:“我死了,或者被判死刑,对审判长有什么好处么?”
“他是个年纪大又好拿捏的傀儡,他也没办法。真正迫切地想你死的幕后黑手,其实是……”J3在他耳边低语道,“幸子生物。”
岑安半天没回过神。幸子生物想让黑杰克死,毛叔靠近黑杰克,也是这个目的吗?
门外响起脚步声,推开的瞬间,J3已然端坐岑安对面,机械地拷问岑安。
J3工作结束,离开时,隔空往岑安的脑机里投送了一份文件,是他作为“内鬼”,记录的审讯者的小伎俩。黑桃A悄无声息地接受处理了那份文件,短短十几秒内,岑安完成了信息输入,不禁再次感慨脑机交互技术的伟大。
整整一天时间,来了不下十拨人,每一拨至少都有一名仿生人跟着。从外观上来看,仿生人和人类区别不大。检察官将黑杰克的罪行以投影的方式摆在他面前,密密麻麻的小字与缩影挤满了整个房间。
真假掺半,岑安觉得无聊,对审讯员的问题爱答不理,只拣自己想回答的,其他时间就用来观察对方,识别哪个是人造的机器,乐此不疲,他喜欢逗弄仿生人。
岑安的专属审讯室,是一座四面无窗的小房间,身后的墙壁上端嵌入了排风扇,徐徐转动的风机叶片送来蓝色的光线。蓝色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加深,岑安仰头盯着天花板,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海里,一直坠,一直坠。
一阵熟悉的凛冽青柏气息袭来,他的面前突然站了一个颀长如劲松的身影,肩线优越,腰身工整如琴,蓝黑色的眸清冷若冬星。房间已彻底变为幽暗的蓝紫色,岑安不禁想起幼时看过的童话——“在海的远处,水是那样的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
“哟,长官……”看到江烬那张脸时,他不禁吹了个口哨。一整天的无聊,不算白捱。
“侦查长,”江烬身边的人站起来,“这人很不配合。”
“嗯,意料之中。”江烬脱下长长的侦查官制服,连同腰间的枪一起递给旁边人。
他拉开椅子,坐到岑安对面,沉默地审视他。
“烬哥,我想死你了。”
江烬看得出他的恨意,淡淡地沉在眼底,不知何时会如野火般丝丝缕缕地漫上来,变得泛滥、庞大、势不可挡。这跟梦里执鱼竿的少年给江烬的感觉,是一样的。
江烬其实不太想见岑安,如同不愿承认困扰他多年的梦里少年,是岑安。
“看来,这些天没少受罪。”江烬的目光落在他嘴角的血痂上。
岑安舔舔那处伤口,见江烬眉头攒蹙,他便笑:“又是谁造成的啊?”
岑安眼圈淡青,唇无血色,衣服也划出了很多口子,裸露的皮肤上不是淤青就是干涸的血迹,满身狼狈,唯独眼睛依旧明亮灿烂,生机勃勃。
岑安说:“长官,你让他们都出去。”
“行。”
“侦查长……”同行的四位年轻侦查官齐齐看向他。
“出去吧,我能对付。”
“需要给您留把枪吗?”一位侦查官警惕地看了眼岑安。
“不必。全都退到外舱。”
侦查官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文件全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江烬手边。岑安看到文件盒上标着的“黑杰克”三个字,哂笑道:“烬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江烬隔着液体一样的蓝色光线,唤他:“岑安。”
“我想越狱,烬哥,”岑安眨眨眼,“你可以帮我吗?”
“越狱?呵,请便。不过,找错帮手了吧?我应该是抓你回来的角色。”
“烬哥最初送我进监狱,是为了防止有人提前灭口,可监狱一点也不安全,你知道吗?我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努力想在审判前澄清自己,可审判本身就是一场必死的阴谋。怎么都是死,烬哥何必费这力气呢?”
“你错了,我跟审判厅那帮家伙不是一类。”江烬淡漠道,“他们是真的想要你死,尝试着加重罪名或者秘密处决的方式。而我只是陷害你,让你替黑杰克顶罪。这牢,你得蹲,审判庭也得出席。”
“那么,”岑安深吸一口气,“从我身上取出的扑克,是你……”
“是我做了手脚。”
“我是彻头彻尾的无辜之人,只因为黑杰克指定我来替罪?”
“是的。”
“我跟黑杰克有仇吗?”
“没有。”
“他看上我什么了?”
“黑客技术。”
“烬哥,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
“所以,我的生命在你看来根本就……”
“一文不值。”
一时间,审讯者与被审者仿佛换了位置,江烬有问必答。
每一句质问,即便岑安早已准确无误地猜出答案,可当江烬亲口道出时,那山崩海啸的感觉还是让他感到窒息。
“你其实不用回答得那么快,烬哥。”岑安流露出受伤的情绪,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下去,“你可以跟我讲你的苦衷,哪怕是撒个谎,骗骗我……你却承认得如此磊落。江烬,你真混蛋。”
“事实就是这样。我全都承认。你,能如何?”
江烬过分美丽的五官和轮廓,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冷酷。因为有绝对的实力碾压,他根本不屑于伪装。
“那么……黑桃A又是什么意思呢?”
江烬目光下移,停在他的左手小指上,那里包裹着纱布,微机已经不在了。
“看来你不中用。”
“是啊,我是不中用,没本事捣毁阻断场。唯一一次阻断场关闭的机会,也没把握住。不过,”岑安嘴角上扬,眼里凝聚起邪气,“那一次,我用你给的黑桃A奖励了自己,你猜猜看?”
“我不感兴趣。”江烬拿起桌上的资料,准备离开了。
“跟烬哥你有关哦。”
江烬:“……”
“我用它,翻到了烬哥一丝不.挂的私照哦。”
江烬不为所动:“不可能,我从未留过私照。”
“嘻嘻,让我想想……你后肩的机械蝴蝶真的很美,皮肤白得像牛奶。你的肋侧有六处小口径枪伤,小腹的朱砂痣看上去危险又迷人,往下,那里,腿的内侧也有小小的一块……”
江烬霍然起身。他攥紧手指,一个字也说不出,一个离奇的念头在脑海闪现……
岑安笑得不顾死活:“那些画面可都深深地映在我脑海里,我把它转化成图像,私照不就有了?说不定我一高兴,建成三维仿真模型也不一定……你这种绝色,一张照或者一套模型,能卖多少钱……”
“够了!”江烬扬起右手,竭力克制着才没落下,蓝黑的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岑安突然特别讨厌他,讨厌他的淡定与冷漠。明明他的内心波澜渐起,那表面上的伪装依然如密不透风的薄膜阻隔着他们。
“呵……”岑安笑出一口银牙,接下来的话让江烬如遭雷劈——“烬哥,你真可爱。”
江烬脸色煞白,瞳孔抑制不住地微颤。这不是他今早醒来时,手表递给他的第一句话吗?由于只闪了一瞬,他没放在心上,手表也没给出记录。仔细想想,除了这小子,好像也没人敢叫他烬哥。
“是的,凌晨我撕开幸子盾,来到你身边,目睹你沐浴到入睡的全过程……”岑安目光放肆,“别管你穿得多么正经儿,在我面前已是赤条条的了。你真的,你的脸、你的腰、你的腿,我都叹为观止……真羡慕你未婚夫啊,是他使你夜夜温柔美丽的吗?你熟睡的样子,我好喜欢啊,好想——”
“啪”!
这一巴掌终于落下。
岑安被扇得差点儿扭断脖子,如果不是下半身固定在椅上,恐怕已经飞出去了。
“哇,烬哥,你好凶啊!对,就是这样,打我,哈哈哈……”岑安不忘夸赞,“烬哥这力道,都能去当拳击手了!”
江烬怒不可遏,还未从搭载了南极洲的幸子盾被破的震惊中回过神,岑安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江烬又是一怔,不禁往后缩了一步,手腕被岑安稳稳攥住,收不回来。
“多亏了烬哥这一巴掌,我——又能动了。”
J3没有骗他,江烬的巴掌落到他脸上的那一瞬,他能感受到黑桃A喜悦的颤抖。他得到了一套激光麻醉效果与审讯者生物信息之间的控制密码,对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黑桃A的加持下,短短几秒就破译了它。
“还打吗?”
他似笑非笑。江烬不说话,他便摘下江烬的手套,欠下身,将下巴戳进江烬的手掌里,像只家养的忠犬一样,用肿起的脸颊轻轻地蹭。
“你、你……”江烬浑身僵硬,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有人说,你玩不过黑杰克。”岑安露出两只虎牙,笑得乖顺温和,“玩我吧,长官,我好拿捏。”
小岑,支棱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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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