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渐浓,东方的太阳还未升起,只是隐约有了白色。这点稀薄的光芒对于火玉门来说,仍旧不足以照破城堡里久积的黑暗。
云雪嫣拖着一身伤走进去,她伸直脊背,尽可能地还原平日里的优雅,哪怕现在根本没人会看见一个在走廊上被昏暗壁灯映出的颀长影子。
大堂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幽幽的灯光。
云雪嫣推开门,看见了坐在王座上的夏玉夕,那人似乎是没注意到它,只是侧着头,看大堂一侧的彩窗里照进来的、被瓜分成不同形状的光。她的手里还架着高脚杯,里面晃荡着紫红色的酒液。
红酒。
云雪嫣的大脑分析过关键词,反射性地冒出一连串相关信息,包含但不限于那杯酒的品牌,年份,以及她把它藏在了哪一个酒框里。
瞬间她忘了自己本来要汇报什么,咬牙切齿的挤出两个字音:“门主。”
夏玉夕拿起酒喝了一口,目光没动:“温晚死了,是吗?”
云雪嫣皮笑肉不笑地反问:“这很重要吗?”
夏玉夕这才把目光投过来。
“那是我的酒。”
“我会赔。”
“你说的。”云雪嫣眼睛眨了眨,泛出笑意来,“1 9 9 0 年的帕图斯梅洛干红,市价近五万,别忘记了。”
夏玉夕转着酒杯,玻璃折射的光在她眼里流动,她眼底红色更红:“我还以为你会伤心。”
“静雅梦也这么问。”云雪嫣唇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我和她的关系可没和红酒那么好。
夏玉夕不置可否。
沉默中她问:“你看见她怎么死的了?”
“当然。”云雪嫣舔去唇上溢出的一丝血,“我这身伤拜她所赐。”
顿了下,她反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 昨天晚上,她调动几乎所有她有权控制的死士。”夏玉夕站起来,走到她前方几米远的位置,“之后她和死士的连接断开。她带过去的死士也很快损毁在其中一个死士的自爆下——我想那是银鸾——现在死士的控制权又到了你手上。还需要更多解释吗?”
云雪嫣动了动脸,扯出一个很假的甜美笑容来:“门主大人,神机妙算。”
夏玉夕淡淡瞥她一眼,径直走向门口:“陪我去森林。”
云雪嫣的笑容消失了,她有些惊讶地挑起一边眉:“联盟的人还在那里。”
“很快就会走了。”夏玉夕说,“你真以为静雅梦能把那些人怎么样吗?”
“万一撞上呢?”
“撞上正好。”她推开门走出去,“既然温晚死了,那也不用等一周了,我们去聊聊合作的事。”
“你真的想死?”
在静雅梦抓着叶新说出那句话后,夏沐晴突然开口,静雅梦听了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夏沐晴盯着叶新:“看到了吗?她想死,你非要一次又一次地救她。有的人求了你那么久,求你给她的姐姐一次活过来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肯呢?”
“我说过,我没办法救夏沐雨。”
“你有!”夏沐晴几乎是吼出来这句话,像是给她这么久以来的悲伤和绝望找了个窗口,“你还有魔法,对吗?”
“温晚和你说的不一定都是真话。”叶新平静地说,夏沐晴曾无数次怀疑过他的脸是不是假的,不然怎么会从不出现裂缝,“我们都知道她擅长说谎。”
“那她现在也在说谎吗?”夏沐晴冷笑着,这个表情和她轮廓柔和的脸实在是极不相衬,“叶新,你看着地上那个人告诉我,难道她的死亡也是一个谎话吗?”
“未必不是。”
夏沐晴气到发笑:“那你让她活过来。她还欠我一个道歉。”
叶新听到这话眯起眼:“看来她真的是一个很高明的骗子,能让你放下旧仇替她说话。那么,是的,我可以救她们,但我的魔法再次使用有条件,要牺牲一个人才能换其他人复活。”他说到这停了一下,发现了两个人热切的神色,立刻沉下脸:“别想了,我不会用的。”
“为什么?”
叶新没说话。
“‘命定如此,不可回寰。’这就是你的理由,是吗?”夏沐晴说的时候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咬出血来。其实她知道这不该怪叶新,他根本没有义务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她就是忍不住。 “……抱歉,我——”叶新忽然住嘴,他发现地上的死士在动,甚至他还能听见从他们的喉咙里发出的嗬嗬的声音,那是死士复活的先兆。
静雅梦和夏沐晴都睁大了眼。前者还回过头去确认地上倒着的人还是不是温晚。
“夏玉夕。“叶新凝重地说。
“她来做什么?报仇吗?”夏沐晴问。
叶新也不知道答案。死士们从地上缓缓爬起,那些形销骨立,而且空茫的僵尸脸又一次像海一样占据了四面入方,他听见人群里有人开始尖叫。
夏玉夕从尸群中信步走来,右手中一个黑色的法阵正发出红色的光芒。云雪嫣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看见这一圈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
她倒是没什么压力,反正天塌下来先死的也不是她。联盟一方的气氛却沉重得很,看着他们的眼神几乎可以用恨之入骨来形容。但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没有动作,只是任由夏玉夕绕过人群,来到温晚的尸体旁。
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原因,温晚的身体几乎没有被动过,那把剑仍是直挺挺地穿过她的胸口,上面的血迹都已干涸。夏玉夕俯下身,温晚的眼睛并未合上,她从那双曾经如此精明灵动,而今却已涣散的墨色眼眸中读出了讽刺和凄凉。是的,凄凉,她很久没在温晚眼中见过这种情绪了,她有点好奇温晚究竟看见了什么。
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知道。
她对着那双已然破碎的眼睛说:“那么你是真的死了,是吗?”
当然不会有回答。夏玉夕将她的眼睛合上,直起身,把杯中余下的半杯酒液尽数倾下,很快那些红酒就都没入温晚身侧的泥土里。“做个好梦。”
她轻声说完,随手把空了的酒杯扔掉,而后转过身,直面上满怀敌意地紧盯着她的静雅梦。
夏玉夕微一勾唇,“别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静雅梦一怔。
“记得之前我说过的话吗?”夏玉夕用她惯有的轻描淡写的语调说,“既然你活下来了,那么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静雅梦猛得记起前天在双生树外面的对话,当时她还放言要找到办法杀了佞。劝说夏玉夕加入自己。但战争发生之后,她就完全把那当成一次失败的可笑尝试了。她没想到,夏玉夕居然是认真的,她是真的在考虑加入她们。
静雅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语调会抖:“你的意思是……不打了?”
夏玉夕点头:“你们不是要对付佞吗?我帮你们。”
静雅梦的睫毛颤了颤,她知道现在问这个不合时宜,但她还是问:“我杀了温晚,你不在乎吗?”
夏玉夕似是不在意地说:“温晚?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己。”
一颗非常、非常不听话的棋子。
静雅梦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凉。恰在此时,一个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她们两个人之间,往夏玉夕那里扑去。本来她是会扑到夏玉夕身上的,但夏玉夕退了一步,所以她就直接撞在了地上。
白春撑着泥地支起上身,目光哀切地追随着夏玉夕。她问:“温晚是火玉门的人?”
夏玉夕垂眸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是。”
白春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破裂,她艰难地问:“她也是你的死士?”
夏玉夕似乎来了兴趣。她凑近了些,在白春面前蹲下与之对视,嘴角噙着淡笑:“你觉得呢?”
“我想见她。”
“温晚已经死了。”
“你的那个死士呢?”白春问,“如果是‘分魂’的话,其中一半魂魄死了,另一半也该活着不是吗?”
“分魂’?”
云雪嫣突然重复道,她趿拉着步子走出来,满是恶趣味地说:“温晚就是这么和你们解释的吗?”
白春全身发冷:“什么……意思?”
“一个小提示。”云雪嫣调皮地吐了下舌头,“世界上根本没有‘分魂’这种魔法。”
白春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是说……不对,这不可能!”她死死地盯着云雪嫣,但是那个人好像模糊成了一片黑色的混沌,那混沌扭曲再扭曲,呈现出温晚面容来,随即又在扭曲中分崩离折,成为狂乱的、无意义的符号。她分不太清自己在说什么,身体里最后一点理智支撑她说完最后的反驳,“如果不是‘分魂’的话,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我看到了的,在竞技场的时候,你们和那个死士温晚在比赛,然后温晚披着斗篷不知道从哪到了我面前,告诉我和狄良带着盟友快跑。难道这些是假的吗?!”
静雅梦一震,她本以为联盟的人能在夏玉夕施法前逃脱。是谁有先见之明地预见了危险。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是温晚,她居然一面在竞技台上杀人的同时,又在台下干着救人的活。
她闭了闭眼,一段记忆从她眼前蹿过去,而她抓住了它。
“……她可以。”。
白春不解地看向她:“什么?”
“温晚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她想起她们刚见到纳兰熙的时候,温晚其实一直跟在她们身后,还和纳兰熙交谈过。但她们回去的时候,本该在森林的温晚却仍在营地,假装出哪里都没去的样子。如果不是纳兰熙之后和她反映过这一点,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温晚有一样东西,能够摸拟出她的样子,甚至动作。”
白春愣住,接着她用一种混合了紧张,畏惧以及希冀的眼神看向地上那个人:“那她……会不会是?”
“那就是温晚。”
静雅梦和云雪嫣同时说,不带半分犹豫。
白春怔怔地看着她们。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温晚的朋友,才会义无反顾地站在温晚这一边。没想到到头来,那些一个两个自诩和温晚有仇,关系不深的人,反而比白春更要了解她。
“那她为什么要同时做两件背道而驰的事?”她不敢置信地问,“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静雅梦逼迫她,联盟驱逐她,火玉门虐待她。
我还以为她从未骗过我。
我还以为她有苦衷。
所有的话汇到嘴边,白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疯了一样的又哭又笑,无论笑声还是哭声都刺耳又尖锐,仿佛谁拿着刀片一下下刮着大理石面。突然她停下来剧烈地咳嗽,从嗓子眼发出含糊的哼唧,然后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静雅梦担忧地喊了她一声,走过去要扶她起来。白春一把推开她,边咳边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不需要你帮忙。”
她自己撑着地爬起来,其间踉跄了一下,静雅梦下意识去扶,被她嫌恶地拍开。她没法,只能看着白春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直,嘟嚷了点什么往外走。
静雅梦依稀听见温晚的名姓。
最后是叶新站出来:“我带你回去吧。”
白春拒绝了,却被叶新抓住了手臂,白春僵直地看着他,身体几乎是靠着惯性被拖着向前。她只能跟着走,半晌她问出一句:“我是不是很可笑?”
“你不是。”
白春像是没听到一样哈哈笑了两声:“蛇妖结界里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为什么我总是晚来一步?为什么每次都是她走了我才看到?我做错了什么,连真相都要绕开我?”
叶新默然:“你什么都没错。”
沈迟恰巧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微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抱歉”,然后飞快掠过他们,向静、夏二人走去,白春对此好似无知无觉。叶新回过头,只能看见沈迟镇定自若地向前的背影。
双方渐行渐远,林间的风沉寂下来,有如无事发生。
“来谈谈佞的事吧。”
沈迟对静雅梦和夏玉夕说,一切揭过一章。
岚姬回到营地,她的脑海中还盘旋着那个女人的身影,以及对方说的话,像墙角里的积灰一样挥之不去。
——你们并非真实存在。
这句话她无论回想多少次仍觉得荒唐。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那个女人说的话,她知道她的过去、她的现在,甚至能预言她的未来。而那个未来……
岚姬的手脚有些发凉,仿佛还能听见那人淡漠平静的语调。
——你们会打败佞。
——但你会死。
其实她不怕死,只要不是毫无意义地死去,她都甘愿为了乾玥界的和平奉上生命。她在这里十万年,活够了也看够了,永恒停滞的时间早已磨蚀干净她青春的内里,只留下一层干枯的皮。
岚姬问她,她为什么而死。
女人低声吟了半句诗:
彼岸花开开彼岸,花艳人不还。
岚姬呼了口气,把纷乱的思绪消除后才去敲静雅梦的门。静雅梦见到她时很惊讶,再然后是欣喜,接着问她发生了什么。岚姬只说被人用魔法困住了,没明说那个人到底是谁,静雅梦先入为主地以为那是温晚,就问她是不是魔法失效了才解脱出来的。
岚姬点头,选择隐瞒胭雨的事。
她听静雅梦讲这两天发生了什么,说到温晚的死时,静雅梦的语速明显放慢下来,更多地带上犹疑。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那一剑……”她脸上浮现隐隐的痛色,不确定地说,“我明明不想刺下去的。”
你恨她吗?
她问自己。
她对温晚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但最主要的绝不是恨。怀疑、不信任,这两种感情像一堵深厚的墙横亘在她们之间,将她们推到如今的地步。但无论如何,她从未想过让温晚死。
她已记不清温晚的匕首刺来时自己的感受。说是一时冲动也好,正当防卫也罢。她的确亲手结束了温晚的生命。
静雅梦干涩地问:“她真的死了吗?”
“我想是的。”岚姬面容平静,“你的剑下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一点都没有?”
岚姬摇头。
——不要告诉她们。
那个女人的声音刺透耳膜,在意识里盘桓生根。
“忘了这些吧。”于是她开口,“秦冰洛回来了吗?”
“没有。”静雅梦有些低落地说,“我之前在……看到了,她在一个很黑的、一片混沌的地方,旁边还有个女人,不知道是什么魔法。”
“那是尹沫儿。”岚姬说,“我带你们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