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竹走后,风苏便听到铃铛声越来越近,循声瞧去,只见上来的山路上,一阵轻飘飘的烟雾中,隐现出一黑一白二人。
一个着黑衣短帽,雾灰唇细长眼,鬓旁簪一白花,略有憨态。一个着白衣长帽,绛红唇粉面腮,手持白乌翎扇,似有几分傲然横秋神态。
“黑白无常?他俩怎么来了?”风苏怪道。
阎王爷不是禁止鬼差踏足千佛山么,这俩货,还是阎王爷身边的心腹,就这么明目张胆?
风苏想着,又摸了摸腰后的两个卷轴。斟酌一番,决定还是先躲起来为好。
便攀到旁边的果树上,瞧着那枝干粗壮,倒是能遮挡住身子。
风苏趴在树干上,拿着一簇鲜树叶子挡在脸前,再次瞧去,便见到黑白无常身后,惊现出一队鬼差,前前后后,同抬着一座龙凤鸾轿徐徐走来。
一眼看去,那龙凤鸾轿颇为华美。周身朱红漆木,金龙瑞凤缠绕,彩灯花鸟雕刻,偶有绫罗绸缎装点一二,就连轿顶都有三层。
而四个朝天翘起的檐角上,各挂一串铜铃,铜铃的上面,刻着“阎”字,且随着抬轿鬼差的步子,摇来荡去的。
“这是......见朝铃?”风苏思忖着,原来刚才的声响,是这轿子上的见朝铃发出的。
他听唐宇宙说过,鬼界里面,论排场,阎二爷简直登峰造极,他数二,没人数一。就连他坐的龙凤鸾轿,都挂着见朝铃,示令行过之处,见者需行跪拜之礼。
当然,鉴于阎二爷被关了二十年禁闭,所以,他们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小辈,自然是没机会见。今日一见,还真是气派。
不过,阎二爷既然还被关着禁闭,那今日,鬼差们怎么把他的轿子抬到这里来了?
风苏正疑惑着,忽而,一阵风起,鸾轿前的红绸帘子,就被风吹了起来,只瞧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彼时,黑无常开了口,跟白无常抱怨道:“大哥,我真是想不明白了,咱地府地界也不小,关个人还腾不出地方吗,阎王爷干嘛非要把二爷关在这山上?……把地府事务代理出去,给阴间代理司就算了,现在,就连关自家人,还要代理出去?”
伏在树上的风苏愕然一惊。
二爷?!他们这是奉了阎王爷的命,去山上接阎二爷?
......这么说,阎二爷关禁闭的地方,是在千佛山里?
真是没想到。不过,阎王爷这到底是整的哪一出?
此时,白无常气定神闲地扇着白乌翎扇,只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要真问出来不该知道的,你这嘴管不住,秃噜出去,就不怕,咔——,鬼头落地?”
说着,用扇缘在黑无常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黑无常吸了吸鼻子,又跟上前去,悻悻道:“大哥,我这不是担心嘛。阎王爷一会说这里头有惹不起的,要封成禁地,一会又说二爷在里头,让咱俩带队来接。哼,当头的,什么也不说清楚,就派我们过来,那是,要丢命也不是丢他的。”
白无常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慢悠悠说道:“担心什么?阎王爷既说让咱俩来接,说明二爷在这待了二十年,相安无事。凭一个路数不明的野鬼,还敢真动我们地府的人?”
又停下步子,看了四周一圈,有意嘲讽似的,冷笑道:“阎王爷封了禁地,面上是担心这野鬼伤了鬼差,跟他划清界限。实则,该是担心旁人扰了二爷安静才是,呵,跟这野鬼有甚关系。”
黑无常听着,消停了片刻。
白无常又淡淡看了黑无常一眼,道:“还有,在外头别乱说话,咱阎王爷做为鬼界之主,自与天上神阁相抗衡。神佛定生死劫数,咱阎王爷就掌生死轮回,比天之下,何曾有惹不起的人。”
黑无常默了下,想到什么,又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大哥呀,我看你是岁数大了,记性也不好了。”
“……”白无常看他一眼,不以为意。
风苏凝起神来,只见黑无常说道:“大哥,要说有还是有的。那位死后靠着香火,升为鬼神的靖邪王,也曾风光神武,别说咱阎王爷了,就是天上的神官,也得敬他几分,称他一声王爷。你说,这里头那野鬼该不会……就是他吧?”
闻之,白无常脸色一变,气咻咻地往前走去,碎碎说着:“你他丫的,好好地提他做什么?”
黑无常赶上前去,说道:“大哥,你难不成还在记恨他当时给你那一脚?要我说,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话没说完,白无常蓦地停住脚步,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君子雪耻,魂散前都不晚!还有,你这张破嘴,能不能兜一下?!”
黑无常意识到什么,往后瞧去,只见那队鬼差们面色紧绷,似是憋着笑。
风苏瞧了,也痴痴一笑。没想到,这么自负的白无常,早就有人修理过他,倒是快意。
黑无常嘟囔道:“不是你说有什么怕的吗……”
瞄了眼白无常脸色,又继续说道:“何况,以小弟之见,这千佛山里的鬼,是那靖邪王的几率,可是大的很。”
“大哥,你看那个老头。”
黑无常说着,指向路旁馄饨铺里面的老翁。
白无常顺着瞧去,只听黑无常继续说道:“我刚就瞧着这老头怪怪的,大哥你认真看看他,周身可有一层淡薄的灵气?”
白无常看了一眼,思量片刻,疑心道:“你的意思是说,他被越了死劫?”
越了死劫?!
风苏看着黑无常点头肯定的样子,心头一凛。
他虽然不像黑白无常,有断人是否有越过死劫的本事,却也知道,这越过死劫,就是到了既定死期,合该是意外死去的情况下,反而躲过去了,以后,便能顺遂地活下去,直到年老至死。
眼下,黑白无常既然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错。
没想到,这位老人家......竟然是越了死劫的人。
黑无常信誓旦旦道:“大哥,生死劫数,自有天意,除了神佛有意渡化,可没人能更改得了。想当年,那靖邪王也是不顾天道,救了一个合该被天雷灭掉的恶煞,让那恶煞越了一次死劫。小弟觉得,这老头既然也越了死劫,要不是靖邪王出手,可真没旁人了。”
......恶煞?之前还没听过,也不知道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恶煞,需动用天雷轰掉,真是奇惨的死亡方式。
风苏感叹了一通,也没再听白无常如何说的。只心道,如果恶煞之事不虚,那黑无常说的,也确实有理有据。
看来,那神秘人,还真存在是靖邪王的可能......
忽然,想的出神时,风苏手上拿着的一片树叶,竟然不小心脱落了,正向黑白无常面前飘落去。
风苏瞪大眼睛,心里一咯噔,蓦地缩回脑袋。
白无常瞧见了那正凋落下来的树叶,用指尖轻轻夹住,往树上望去。
此时,黑无常出了声,指着那一片果林,惊喜道:“哎,大哥,这有果林!咱都走了一路了,要不让小的们歇会再上山吧?”
白无常收回了目光,看了看上山路,便让那些鬼差落了轿,又在黑无常的串掇下,跟他们一块进了果林。
风苏瞧他们没了影,才终于舒了口气。回头后,看向那馄饨铺外面,正给鸡喂着食的老翁,稍一思量,便拿出了生死白簿,查探一番。
......!
......山下。毒蛇袭击!
原来,这老人家,该是六十年前,就该在千佛山脚下挖树根时,被毒蛇袭击而死去的。
那山神大人,或者可以说是靖邪王,在老人家年少时出现,是瞧他有故人之相,没成想,竟也在冥冥之中,帮老人家越了死劫?
这么说来,究竟是天意,还是违背了天意……
倏然,又听到细微的枯树枝的动静,转头瞧去,只见小鬼正路过此地,看那活泼如常的样子,应是早就把昨日的事烟消云散了。
也好也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
风苏很欣慰,收起了生死簿,掰了一截树枝扔到他头上,低声唤道:“喂!小鬼!”
小鬼转头瞧见了他,先是一愣,又指着他说:“臭男娘!怎么又是你?!跟你说,不管你跟我家大人什么关系,我都不会跟你走的!”
说着,就要离去。
风苏则是迷惘不已。
这怎么又跟他家大人扯上关系了……?他跟他家大人,还没什么关系呀……
这小鬼说话,真是奇怪。
没再多想,忙唤道:“哎哎别走,这次哥哥不抓你,就问你个问题好不好?就问一个问题!”
风苏着急说着,跳到小鬼面前,挡住了他的路,堆起笑脸。
小鬼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却也没再跑。
风苏轻轻一笑,问道:“小新哈,你有没有在这千佛山里,看见过一个老头?”
他想,既然以前他寻遍许多地方,也没找到师傅的灵魄。兴许,师傅的灵魄,就在这他此前从未踏足过的千佛山呢。
小鬼面色一本正经,却又糊弄地说道:“老头?那不是吗?”
说着,指向馄饨铺的老翁。
风苏扶了扶汗,又耐心说道:“呃……不是。是鬼魂,不是人呀。该是梳着一个低辫,穿着一身很素的蓝衣,长相要……慈眉善目一点的!”
小鬼看他一眼,说道:“你找他做什么?”
风苏一听,有戏!激动道:“你见过?是不是在这千佛山里头?师傅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师傅......?”
小鬼喃喃一句,瞅瞅他,只道:“我家大人,没告诉你?”
“啊?他告诉我?”风苏愈发迷糊了。
这神秘人,不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他进山的吗?可条件却是得先找到他,才能告诉他真相呀......
“大人不告诉你,我也不能告诉你。你答应我的不抓我,说话要算话啊,那我走喽。”小鬼说着,就绕过了他。
“哎,别这么小气嘛……”风苏跟他走出去几步,还想再问些什么,只听身后果林里传出喧嚷声,正随着步子越来越近。
不好!黑白无常和鬼差们回来了!
转头一瞧,小鬼倒是溜的及时,唰的一下就没影了。
眼见黑白无常就要走出果林,风苏心想着,再跳上树已经来不及了,看了一圈,最近处可藏身的地方,只有这鸾轿了。
想一想,虽然藏进轿里很冒险,但山路这么长,总有机会溜出来的。便硬着头皮,扎进了轿内。
等了一会,轿子就被人抬了起来。
刚一起轿,风苏就听到外头一个鬼差说道:“大哥,小弟怎么感觉,这轿子重了些呢。”
“重了?”黑无常看了看轿子。
坐在轿子内的风苏,一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气也不敢喘。
只见黑无常从轿子上收回了目光,打量一下那鬼差,似有所悟的样子,嗤笑道。
“这可是咱二爷的轿子,这四个檐角上的铜铃是什么知道吗?见、朝、铃,鬼界谁不知道,看到了都要下跪的。你说,谁有胆子敢钻咱二爷的轿子?我瞧你小子,定是想犯懒了,是不是?难不成要让黑爷替你抬?”
鬼差连说道:“不敢不敢。”
白无常顺势说道:“小的们好好抬,等把二爷接回去,少不了大家的好处。”
那鬼差们皆点头应着,不再多说什么。
闻声,风苏也总算松了口气,心力交瘁地靠在那轿子上,只等待机会溜出去。
路上,黑白无常又谈起话来。
黑无常想是无聊,遂起兴说道:“大哥。你说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把咱俩宝贝偷了,害得我们挨了阎王爷的痛骂,又遭了罚。想来,这可是第二次丢了,上次......哦!上次还是一年前。”
风苏听着,想起一年前,师傅跳崖而亡。当时,他想确认一下师傅的情况,就偷摸拿走了黑白无常的生死白簿和金良辰卷。不过,那次他看完就还回去了,只借用了一夜而已,所以,并没引起什么风波。
这次,他带着这白金两卷消失了两个月,阎王爷不大发雷霆惩罚他们才怪。
白无常说:“不是让你派人去找了吗,还没动静?除了盘查地府,阴司的那帮鬼师也别放过,他们这些人,平时常忽悠你告诉他们有的没的,可查过他们了?”
黑无常应道:“大哥,不用你说,整个阴司我都盘查过了,并没有。不过……两月前死于大火的风苏,还没查。唉,没办法,见不着他魂如何查?”
听到自己的名字,风苏一怔,便竖起耳朵听这俩鬼背后怎么说他的。
白无常微眯了一下眼,又扇起扇子来,徐徐说道:“找找吧。现在想想,这小子的师傅风道安,死的时候,正是白金两卷第一次失踪的时间。这次,白金两卷的丢失,也是他失踪的时间,呵,这般巧合,八成就跟这小子有关。”
风苏心头一紧,顺带感慨道:这白无常还是蛮机灵的嘛。看来,这次得悄无声息的还回去才行,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
坐在舒舒服服的鸾轿里,风苏渐渐起了困意,稍打了个盹,没想到,再次醒来时,不仅太阳都落山了,连轿子都要落了。
风苏拍了拍脑袋,暗愤之余,只听白无常提着声,命令道。
“放——轿——”
轿子一落下,风苏心里打着鼓,只觉离死不远了。
又觉气温骤冷,便裹紧了一下衣服,透过帘子往外看去,才发现已经到山顶了。
而后,风苏的视线,就不由自主地定到了正前方的高殿上。
那高殿气调非常,静静地伫立在那。上被广袤的夕阳霞光拂照,前被灯火通明的黄纸灯笼映照,交相辉映下,安静而沉滟。
只是殿门紧闭,不知里面供奉的是谁。可殿内应是正点着灯烛,透过门窗,依稀可以看到那高堂上,似乎,端坐着一尊衣袂飘曳的神像。
揣着好奇,风苏轻抬起眼帘,向牌匾上的殿名瞧去。
“……使者殿?”风苏轻语一声。
这里……就是钟竹所说的那处使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