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国,九十年代初。
一颗肿胀的球形物慢慢从褐黑的糊糊中浮了上来,像块儿泡足了水的白瓤番薯,支着大丛粘成饼的根须。数串气泡在它周围“咕噜咕噜”地涌上,又悄无声息地爆开。
没有人注意到它。
不远处就有起伏的人声,是少年人在哄闹笑骂,转瞬又被拖拉机的狂响盖过。自行车的散碎铃声由远及近,熟人之间的寒暄,又道了别。骑行人翘展左腿自后旋上了座,刚蹬了半圈,不知为了什么,一声惊叫,晃了两下,直接栽进路边粪池中。
捞他容易,只是谁也下不了手。好在有人及时提住了一截尚未陷没的干净车身,喊他抓紧车子,众人合力把这个慌骇的人像拔萝卜似的弄出来。
那人抹了抹眼鼻子嘴,把自己看到的事说了。
周围的人还不信:“哪有啊?”
“它被我砸到深处了!”
“你看岔了吧?”
“错不了,就是他!”
有人拿棍搅了起来。
“哎?…哎!”
“!!”
腿快的人跑进墙内找电话,拨了揺揺零:“歪~老周?周所长!快来看看吧,刻丝死啦!谁?咱村的苶子马丙啊!在哪?高中茅坑。你快……”
“嘟…嘟…”挂线了。
涂月中学是寿天县的一所重点高中,那时候流行四县联考,寿天年年垫底,直到有了涂月。
寿天一半在丘陵地带,是个药材和矿产大县。虽说耕地不太够用,却也并非没有开阔之处供人办学,但涂月选址却很特殊,它藏在一个山夹里。
一圈青砖墙,墙内四排两纵青瓦房,铁条焊了个栅栏门,门口两边砖垛粘覆了一层彩砂,挂了白底黑字的竖条牌子。一条贯穿寿天的柏油路横在门口,一路之隔是小小的操场,几个篮球架立在这,漆黑的铁篮圈上半丝儿网片也没有,木篮板裂了不知几条缝,白漆剥落,其上重叠了层层模糊的印记。每日晨跑可沿公路一溜下坡向东,夏天能见到第一缕晨曦,冬天全程天黑黑。
此间敲钟的是副校长的老婆丽珠,长得潦草野壮。她老公常绷着一张胖圆脸四处逮学生处罚,这个副校长生得不太齐整,右耳是缺失的,只长了个细洞,用长发稍盖着,这半拉脸上还有大块胎记,生气时呈现赤红颜色,像随时会逬血,能骇住很多人。
丽珠正是前文中遇难的那个苶子马丙的亲妹。
“苶子”一词是当地人对智力缺失人士的称呼,“刻丝”则是村民给人家取的外号。只因这个人毛发浓密,头脸之上像堆了沙蓬蒿,且总是目光呆滞,神情凝重、深邃有哲人之像,故此得名。
马刻丝每日到处跑,最常在公路周围出没。脏亮的光板破袄不系扣子,一只手挠头脸上的痒痒,另一只手插在大棉裤前方的裆里,从没拿出来过。
这一带无人不识此君,他的死状给了人们不小的惊吓,高中的学生们一度不敢再上厕所。
其死因一时间众说纷纭,形成了好几个流派,有“车撞抛尸”说,还有“误踩落坑”说,还有其它分析,都没有新意。唯有他同村的一个人冷不丁地抛来了一句:
“仙家杀的。”
立刻有人反驳:“什么仙家?别瞎说!仙家为嘛杀个苶子?
“嗤!
“嗤什么?”
“马丙的外号你知道吗?”
“刻丝啊!
“这之前都管他叫什么?”
“?”
“灵童。”
“!!”
灵童的宿命不一般。《山海》有言,痴本智者,为保一方水土安宁自丧魂魄转世为镇灵人。这灵童虽躯壳空空,却在冥冥中镇守着这片土地,但此时马丙已死,封印一除,不知道要放出什么东西来……
说回丽珠。九月里的一日上午,她趁人少提了个尿桶去厕所。她只顾行走,却不防拐弯时桶底“梆”地敲到了一个人头上,那人“啊!”地叫了声,丽珠去看时,是个矮小的学生,他弓着背蹲在那里不知搞什么。
这要是平时,丽珠兴许就走了,毕竟她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这会儿她却有了兴致问两句:“哪个班的?”
“72。”那学生正受罪,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
其实丽珠知道他是172班的,月初时刚转来的学生。那天一块儿来了俩,小汽车送的。这个小孩的妈请校领导去饭庄喝了一顿才走的,那是她很看不惯的那类女人,涂着唇膏,穿着一条墨水蓝的老板裤,非常时髦。饭后又和东倒西歪的几个男人站饭店门口聊笑了半天。丽珠很聪明,她远远地看着并不往前靠——以她的粗鄙,和人家站在一起连个母鸡都不是。
上边一句话,这女人竟一下送来了俩学生。要知道这涂月可不比寻常,学生都是拔来的尖,一年只收两个班,一个班至多75人,再多了不要。
这两个学生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小子太俊了,纤白的脖颈上一张冷淡的嫩脸,夺人眼球。这人矜贵且寡言,从头到脚透着不好惹、不合群、不属于此地。
如果一定要挑什么缺点,那就是走路太难看,本来两条腿是一般长的,迈开步子就变一瘸一拐了。这人也有自知之明,来了后就坐在171班最后面堆放杂物的角落再没出来,课间也几乎不动窝,任凭人们像看猴一样扒着窗户和门围观他,硬是不抬头,一直趴桌上看书。
矮的这个就是时髦女人的儿子,叫什么晓民来着?被疤脸分到了172。因为个小又是新来的,没少受气。她见过下晚自习后,有学生跟这个晓民要了钱跳墙出去买东西。涂月背靠着一个村子,叫汤糊。她娘家就是这村的,还开了一间没挂牌子的小卖部,主要服务学生,村民很少光顾。村民爱赶集,平奚镇四天一个集,游商云聚十分热闹。丽珠曾跟摊上细细找过,那扎的数米高的竹竿架子上下排列了好几层衣服,红艳招展,撩动人心,就是没有晓民妈那样的老板裤,即使有,穿上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但是平奚卫生所那个理着平头的娘们却有好几条这种裤子倒着穿!那阴阳人是从哪儿搞来的?除此,平奚唯一的那家理发馆里的二女一男也穿这个,还有几个有头有脸人的家属也穿,但丽珠并不与人家相熟,也就不计较了。
因为小卖部是她家的,疤脸便不会搭理那些逃逸出去买零食买烟的学生,甚至在下晚自习至敲熄灯钟这20分钟里不会去院内转悠。
很多吃不饱的孩子就会选这个时候跳墙出去买方便面,凉油条,干烧饼。
墙头有好几处磨得溜光的弧面,弧面下都有个缺了半截砖的凹洞。晚上09:50,寂静的汤糊村某间窄小民居里是挤得爆满的饿人。
又扯远了……
“你在这儿蹲着干什么?”丽珠严厉地问。她不是教师,但学生们都认得她,没人敢质疑她的权威。
“肚子疼,站不起来。”田晓民面孔扭曲着说,他嘶嘶地吸着冷气,像一只蛇。
丽珠刚张开嘴,呵斥还没出口,他突然“嗷!”地怪叫一声,扭头又返回了男厕,瞬间里面传出响声一片,把丽珠的话噎了回去。
她骂了一个脏词儿,拎上桶回去。迎面却走来一个人,这人背着光,身形糊成一团,但丽珠从他的步态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郑帆——那个高又瘦的转学生。
晓民他妈并没有提到过这人跟她家什么关系,只说受人之托。问疤脸也只会瞪她,不让瞎打听。
郑帆来给晓民送手纸,田晓民从上个课间就反复在厕所折腾,期间托171的一个人给郑帆捎信,让他送一趟纸。这人前脚回到教室,后脚班主任高玉志戴着蓝色涤卡套袖,夹着大木头三角板就跟了进来,所以这则消息耽搁了半节课才辗转传给郑帆。郑帆撕了几张作业本,趁老师画辅助线时,从半开的后门晃了出去。
“你干嘛去?”丽珠明知故问。郑帆没理她。
“上课乱窜罚站日头地儿!”丽珠拔高了音量。郑帆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与她错身而过,踩着雪白的球鞋迈进黑脏的厕所。
郑帆于门外就不再呼吸了,他从兜里掏出个纸团向晓民扔去,晓民没接住,绝望地惨号了一声。
厕所太暗了,气味浓烈。他几乎睁不开眼。重新定位了晓民的坐标,他又扔了一个纸团过去。
晓民得救了,在跛子还没走回171班后门时,他早提好潮湿的裤子冲入了172。
郑帆回来时并没有制造动静,但蓝套袖仍是敏锐地翻着眼看了看他,停顿了几秒才接着念定义。寿天有独特的方言,平奚镇陷在山林里,是个纯纯的世外桃源,连□□也大都是本地人,或在此地有姻亲。高玉志把又哏又硬的方言土语说得抑扬顿挫,但郑帆没有听。
前半节讲了一张篇子(手工油印的试卷),那些他都会,现在念的这些定义也知道,他桌上一支笔,一张稿纸,课本都没有。一只手自然地垂在抽屉兜里,没人看的出来他有动作,但他一直在把玩一套纸牌,变着花样洗牌、发牌、敛牌,抽一张在指缝转一下,抽两张两个指缝转,单手把牌卡成两沓,来回切插。速度越快,显示他越烦。
他没有朋友。人们依然是喜欢看他,又因为他眼神实在不善,已由围追改为偷窥,一些人爱研究他的腿,一些人花痴他的脸。
一起来的晓民在隔壁班混,也不怎么来找他。热闹的课间,他总是枕着手臂看窗外鸟儿打架。
他在阴面最末一个窗下坐,一块死玻璃二尺见方,外头两颗杂木枝条贴着窗长,起风的时候刮得玻璃“嗞嗞”响。
不知哪来的白雀,一柞来长,时常落在树枝上叽叽叫,有时一只,有时两只错落地站着,一声盖过一声地脆鸣。也有不和谐的时候,那就是三只都来了,必有一场恶斗!就在刚才,溅飞了一支白羽。
郑帆盯着窗外放空,忽然感觉周围静了下来,上课钟没响,哄闹的一屋子人却突然凝住了。
疤脸来找事了?
他转过脸来,怏怏地往门口儿看了一眼,“咔啪”右手捏着的一支铅笔折成了两半儿。
猜猜谁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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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