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裴宣,没了半点锦衣卫指挥使的处变不惊与身居泰然。
他双目猩红,神色森然,心知这些被药放倒的手下们一时半刻难以醒转,于是一言不发地到了客栈的马厩前,打算牵一匹马独身去寻她。
客栈临山,气温要低上许多。到了白月当空的时辰,马厩的棚子被半点不似仲夏的寒风吹得晃动作响,裴宣冷硬的神情在触及其间一个明显的空位时顿了顿,有融化的迹象。
她不会骑马。
去年跟着陆尚书去围场狩猎时,她还因为晋王的无心之失从马背上摔下来崴了脚,休养了半个月之久。听闻那时,她不过是随着家中兄弟学了些马术的皮毛,便信心满满地上了场。
结果闹出这样的事,她自此看见高头骏马就躲得远远的,京中便再没听说陆二小姐要学马术的事。
裴宣复又展开那张被他揉得皱巴巴的告别信笺,强忍着躁意仔细看了看。
蹙眉凝神之下,倒真还发现一些端倪。
他想起前几日在一家客栈落脚时发生的事情。
……
他进门时,正好瞧见元姝在提笔写着什么。待看见他,却目光躲闪地将那宣纸藏在身后,欲盖弥彰。
“在做什么?”
“……没什么。”
他佯作不知,等走近了,却忽地倾身去抓她藏在背后的手。美人的腰肢柔柔如新柳,避闪起来也如水蛇般灵活,他却也不是好打发的,手掌揽住她的腰身,她脚下一滑,两人便双双跌入了湖蓝的帷帐中。
金钩被那只比玉石还光滑三分的柔荑不经意牵引着散落而下,将两人朦朦胧胧地罩了起来,她乌黑的青丝堆落在褥子上与他的脖颈间,那珠贝般莹润的脸霎时就红了,另一只手里的两张宣纸便落了下来。
裴宣轻易够入手中,却原来,这丫头在偷偷临摹他的字迹。
他挑眉看过去,谁知元姝见被他抓个正着,局促瞬时转为理直气壮,躺着没动,笑嘻嘻地道:“大人的字很好看,我就想学一学。大人不会生气吧?”
他哼了一声,将她面上覆盖的纱帐拨开,倾身过去在她耳边低语:“本官贵为三品大员,掌管锦衣卫昭狱,你这小女子偷学本官字迹,是否要祸乱朝纲,悖逆正道?”
这话说得正气又骇人,偏生说话时裴宣滚烫的气息就压在她的耳垂和脖颈之间,没有半点正形……
元姝双颊绯红,但从不肯认输的,反而凑上去,声音软糯地在他心上打了个转儿:“那大人要如何做?要把民女下昭狱吗……”
片刻后,裴宣败下阵来。
捏了捏她的腰窝,狠狠地道:“起来,要学,本官亲自教你!”
再同她这样调笑下去,受苦的只有自己……
……
裴宣垂下眼睑,心定下来了几分。
舒儿自失忆以来,许多东西都是从头熟悉,包括书法。再加上她这些时日还在临摹他的字,风格不可能不受半点影响,同从前一模一样。
再者,她能学他的字,自然也有人能学她的字。
只是这人,极为熟悉她从前的事,也猜出了他心里忌讳的事。这封信笺留下来,就是防备他没中药的后手。
盛怒之下,他铁定会决定孤身去追她。
他眯起眼睛,看着客栈外,远方平坦的官道。
此举,是为了拖延时间。要他走上完全错误的一条路,从此与她失之交臂,再无相见可能。
那么……
他猛地回身,冰冷的目光投向后山的方向。
舒儿,你会在那儿吗?
*
夜幕低垂,深蓝的夜空中只有寥寥几颗星子。
山头寒风阵阵,刮得元姝玉白细腻的脸颊生疼,也终于使得她意识渐渐清醒。
在房里,她突然见到了那日在林家想推她下水的丫鬟。她心间立时警铃大作,只是还没来得及大声呼救,鼻尖便盈来一股淡淡的异香,她的呼喊也无力地变成了呢喃,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马停了下来,元姝感觉到自己被人扔在地上,她吃痛地闷哼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
那杏眼鹅蛋脸的丫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手里把玩着一柄银色匕首,刀锋锃亮,看得人只觉寒气森森。
元姝脸色一白,她看得见此女十指指腹上都长着厚厚的茧,应是个练家子。这把匕首,也不用来吓唬她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心间发颤。
客栈里有那么多的锦衣卫,这个女人居然能将她安然带出来!
女子笑了笑:“陆二小姐,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不值得您记挂。”
陆二小姐?
元姝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人?这个女人把她认成她了吗?
她有心解释:“你认错人了,我不过是个教司坊的乐姬,哪里是什么官家小姐?”
女子哦了一声,手中的匕首却毫不留情地压在她的脖颈上,遗憾地道:“陆二小姐不必嘴硬了,您是什么人,我心里很清楚。”
说罢,像是突然失了兴致一般,冰冷的目光像毒蛇一样黏在她的脸上:“您把王妃那封家书交出来,我就饶你一条性命。”
元姝呼吸急促,飞速思考着这女人的话。
她们头一次见面,她就想推她落水。初夏的天,落入水中,若是救得不及时,当场没了性命很有可能,即便是救了上去,这世道,被一个小小的风寒害死的人多了去了。
这人一开始就没准备让她活,用的是直接灭口的手段。
她说她不是什么陆二小姐,这疯女人却半点听不进去。
即便她假认她是,二人从前相熟,三言两语她也会露出马脚,到时候她再道出她失忆的内情,此人只会觉得她彻底没了利用价值,灭口便是。
不行,得想个办法拖上一拖。
她不信,裴宣会那么容易着了一个女刺客的道。一旦让他追过来,这女人死千百次都行。
想到这儿,元姝轻叹一口气:“罢了。”
女子竖起眉头看她,等着下文。
“你把我带出来,应该也仔仔细细地搜过我的身了,有没有你说的东西,你心里不清楚吗?”
那女子眯了眯眼。
是啊,否则她自己找到,早就把她杀了——前些时日,锦衣卫的人一直在暗中盯梢,想在主子身边找到她的痕迹,她简直活得像个不能见光的人。好在躲了一段时日后,裴宣他们回京了,她才有了喘息之机。
“那你说,东西在哪儿?”
她搜过她房里的衣物和首饰匣子,一无所获。按道理讲,这种东西应该会被贴身存放,可她并不清楚陆明舒这个闺阁小姐的路数,为保万全,还是将人带了出来审问。
“就在客栈,只是被放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元姝笑吟吟的,仿佛已经恢复了镇定,成竹在胸。
那女子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却笑了:“二小姐不会还抱着让我回客栈自投罗网的心思吧?想依靠裴指挥使脱身?”
元姝被说中心思,但面上神情并无变化,只垂着头没做声。
“您也不想想,要是裴指挥使还能抓我,您现在又怎么会在我手里?”
闻言,元姝脸色蓦然一变,冷厉得仿佛能生吃了她:“你对大人做了什么?”
女子啧啧两声。
“原以为是裴指挥使一厢情愿甘为您的裙下之臣,倒没想到,是你们二人情投意合,真真让人羡慕。”她嗤笑着,抿了抿唇,“放心吧,他没死。不过,此刻要么是被我下的药放倒了,要么,就是误以为你和旁的男人私奔了,朝另一头找去了。”
“不可能!”元姝水润丰盈的唇白了白,绝望地摇头。
怎么可能呢,大人怎么会不信她?
可整间客栈只有她消失了,下药的事又怎么看都像是自己人干的……她没法不感到绝望……
女子却不想把这场戏唱下去了,她握着匕首,叹了口气:“二小姐聪明,万一着了您的道儿,我这差事就办不成了。没事,您死了,到时候客栈的锦衣卫撤走了,我再去寻,也是一样的。”
“不……他们会把那东西一起带走的……”元姝慌乱地开口,拼命寻求生机。
元姝能感觉到此刻她真起了杀机,下一瞬,那冰凉的刀刃就会无情地割破她的喉咙,她会凄凉地死在这荒郊野岭,不知何时才有人来收尸……
蓦地,风中有破空声传来,女子手一抖,匕首竟然哐当一声坠落在地上。
元姝抬头,眸中是难以掩饰的欣喜,下一瞬,便如乳燕投林般地扑入他怀里,似没了骨头一般,软倒在他的臂弯中。
她实在是吓坏了。
兵器的破空声随之赶到,裴宣冷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用剑大力挥去,刀刃深深刺入那女子的胸前,大片的血迹在她衣襟处蔓延开来,人也倒在地上开始抽搐吐血。
元姝心知背后发生的事,但她没有去看,她只是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几乎喜极而泣。
差一点,她以为她就要见不到他了。
还好,他信她,他来寻她了。
裴宣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发,搂着她的腰肢,扶着她往马的方向走。
地上垂死的刺客他没有去管,他此刻心头的第一大事,是先安顿好她。但没想到,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一支短箭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长弧,正对着元姝的心口而来。裴宣似有所感,突然将她扑向一边,同时,那箭镞也无情地没入他的肩头。
不远处的地上,那女子惨笑着放下手里的袖箭,生机迅速流逝的眼里似闪着莹莹绿光。
渗人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