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娘娘在江南留了六年, 才带着女儿进京。”
“京城中风云变幻只在朝夕之间,十年过去,已经没什么人记得曾经的李家, 更没人记得曾经的李清绻。”
阿倩停了下来:“后来的事,姑娘便都知道了。”
阿绻把孩子送进肃王府, 自己则寻找机会, 让人把自己的画像带到先帝面前。
饶烽说来也有些感慨:“贵妃娘娘当初那幅画像, 还是我画的。”
宫廷画师中少有他这样, 不接受贿赂,只原原本本画出每个人的模样。
“兴许经历过流放之路和几年情爱的女子, 与那些娇花般的后妃不同吧, 先帝对娘娘可谓一见钟情。”阿倩勾起唇角,略带讽意。
入宫不过半年,李清绻便跳跃着升成了贵妃, 唯一比她位分高的皇后又无子。
六宫独宠,风光无限。
“但我知道, 她内心的痛苦。”阿倩轻皱着眉头, “最初承宠那几日,娘娘觉得恶心, 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吃了便吐, 夜里哪怕睡着了也会惊醒。”
“她怕自己撑不下去,才试探着拉拢了我。”
或许是因为阿倩与阿绻有差不多的命运,只是阿绻勇敢坚韧得多。
容嫱良久无言, 她恨母亲抛下自己吗?起初是怨怼的,可后来长大了,也就渐渐释然。
到如今想起来, 更多的反而是遗憾与心疼。
“娘娘在宫中六年,已经尽自己所能去清算当年带头编造李家冤案的人。”
“只是她终究能力不足,困于后宫,没能为家族平反。”
但是就到这儿吧,她死了,狗皇帝死了,她的女儿不必卷进来。
所以阿绻到死都没告诉容嫱自己的经历。
“娘娘曾说,回顾这一生,悲痛苦难、身不由己居多。好在她这辈子也算感受过亲情、爱情,只是都没能长久。”
“她希望她的女儿是不一样的。”
容嫱张了张嘴,她该如何告诉母亲,她如今孑然一身,与当年的阿绻似乎没有区别。
阿倩不知内情,还擦着眼泪拉过她的手:“我还没问,你和秦…你和摄政王殿下怎么样了?说起来你这六年既然没去老神医那里,他为何没告诉我。”
“他这几年要风得风,总不至于像我似的,连你在京城都不知道。”
“我们……”容嫱垂眸,手指绞着衣裳带子,不知如何回答。
确实,秦宓又没有失忆,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容侯府,却并不相认。
若非她重生以后阴差阳错靠近,恐怕便是上辈子那样的结局。
她嫁入相府,香消玉殒。
他依旧做他的摄政王,万人之上。
是不是年少时的情意已经没有了?还是……因为六年前她刺了他一剑?
听说那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那块疤二人缠绵时她也看到过。
任谁被下了死手,都会敬而远之吧。
可是母亲的死……
容嫱心里好似千百条线来回交错缠绕,毫无头绪。
她看不懂自己的心,也猜不透秦宓的想法。
“嫱儿姑娘。”阿倩突然按住她的肩,“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去面对,哪怕相对无言,有时答案就从心里出来了。”
容嫱一愣,慢慢抬头:“阿倩姐姐,谢谢你。”
在外面等了许久,容娇娇才看到她出来,眼睛红红的,眼神却很冷静。
“娇娇,送我去摄政王府吧。”
“…你还好吧?”容娇娇一边吩咐车夫,一边担忧道。
容嫱闭上眼,心随着马车颠簸,一上一下。
容娇娇细声安慰了一会儿,又怕说多影响好友的决定,毕竟她不知道她们在屋里说了什么。
秦宓不在府上,容嫱便让容娇娇先回去,自己留下来等。
她是铁了心今日要见秦宓。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才见他下马走过来,带着一阵凛冽寒风。
秦宓见她站在外面,下意识想去捂她的手,转念才想起如今有多么不妥。
“嫱儿……”
“进来吧,我让下人烧壶热茶过来。”
屋里烧着地龙,四处暖烘烘的,容嫱站在门口的位置,扫了眼四周布局摆设。
“你如今的生活,好了很多,再不比当初在肃王府了。”
秦宓一直猜她的来意,如此还是愣了一下,就这么将斗篷搭在臂弯里,站着与她遥遥相望。
“我记得那时冬日寒冷,府里克扣炭火,我手上生了冻疮,总是不见好。”容嫱说着渐渐出神。
“是你每日为我涂药,又在夜里将我双手捂在胸口取暖。”
秦宓怔怔然:“你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二人相对沉默,良久,容嫱率先打破沉默:“我娘亲的死,与你有关吗?”
“……是。”
秦宓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那时她前几天还猜着娘亲要给她准备什么生辰礼,转头便得知云贵妃的死讯。
云贵妃死的时候秦宓在场,她于是红着眼跑来质问。
——我娘亲的死,与你有关吗?
——嫱儿……对不起。
与小姑娘朝夕共处六年,秦宓从没见她哭成那个样子。
她激烈地控诉他:“你明明知道那是我娘!!是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
他知道,他就是知道阿绻对她来说有多重要,才会在她一剑刺来时心乱如麻,没有躲开。
而眼下的她,端庄冷静,一双眼静静地望着他,说:“六年前我被噩耗冲昏了头,不曾了解内情便刺了你一剑。”
“如今,我想听你说。”
秦宓想,他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可为何他却感到些许酸涩。
时隔多年,无数个日夜里,他曾一遍遍在心中推演,想象着该如何解释、如何为自己开脱。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如你所说,我那时在肃王府的处境并不好。”他艰难开口。
他是在重重打压之下成长起来的,而人被压抑得越狠,内心的火便越旺。
起初他也只是想,好好读书,将来谋个一官半职,带着母亲离开肃王府,过平顺安逸的生活。
直到遇见那个会喊他“秦宓哥哥”的小姑娘,她单纯、美好,却也容易被骗、容易被欺负。
明哲保身保不了她,退让隐忍只会让那秦仞得寸进尺。
他想要更大更多的权势,于是一脚踏入争权夺势的漩涡。
他天生聪慧,即使不靠肃王府的门第,依然能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
但是太慢了,他不像秦仞,一出生便站在高处。
秦宓心里想了很多,但他只是道:“我没有好的出身,没有奇遇,踏踏实实地熬或许能出头,但是我等不及了。”
“我想要手握权力,站在高处。”
“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兴许老天终于垂怜了他一次,让他发现肃王屯兵谋反的蛛丝马迹。
但他发现得有些迟了,肃王清晨与谋士相见,当夜便要发动宫变。
他甚至悄悄联合了积怨已久的皇后,里应外合。
六年来,先帝几乎独宠云贵妃,后宫早就怨声载道,身为皇后,她和她的家族更是面上挂不住。
秦宓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若是把握住,不仅将了肃王府一军,更是平叛的功臣。
“嫱儿,你和母亲今日哪里都不要去,好吗?”
“秦宓哥哥,你去哪里?”容嫱吃着他买来的白玉糕,轻轻打了个嗝。
“我很快回来。”彼时他信心十足,摸了摸她的头,神色温柔,“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容嫱知道他说的是秦仞,秦仞前几日说要纳她做侍妾,笑得猖狂,还企图动手动脚。
她乖乖点点头:“我不会乱跑的。”
见他似是陷入回忆,容嫱出声打破沉默:“然后呢?”
“然后……”秦宓想起那夜惊险的一幕幕,“肃王欲起兵逼宫,我早一步进宫揭发。”
“陛下起初不信,是贵妃娘娘替我说话。”
“他下了秘旨,秘密召集京城周围军队入京护驾。”
“但是——肃王提前发动了宫变。”
那会儿军队还没到,皇后家族是武将世家,纷纷带着手下涌入。
若禁军在,自然不足为惧,可禁军正与肃王偷养了十来年的精兵打作一团,分身乏术。
容嫱吸了口气,颤抖着出声:“娘亲便是那时,为先帝挡了一剑?”
秦宓沉默了一下:“是。”
皇后怨极了这对男女,提剑便想杀之而后快。
若非那孩子不在这里,她也要一起杀个干净!
面对一群武夫,先帝身边一堆太监宫女毫无用处。
他跌坐在地,吓得脸色惨白:“毒妇!你这毒妇!”
皇后仰头哈哈大笑,手里的剑扬了起来:“谁初入宫时不是心怀憧憬、温柔贤惠,是你这狗皇帝将我逼成这样!受死——”
“陛下——”
长剑没入血肉,鲜血溅开。先帝狠狠一愣,随即震惊地抱住自己的宠妃:“云儿?!云儿!?”
秦宓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剑挑开面前纠缠的叛军,惊慌失措地冲上前:“娘娘!?”
他想到还在家里等他的嫱儿,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发髻珠钗早在碰撞间散落,更显出几分凄美。
她看见援军杀了进来,将皇后及其家族一一擒获,眼底露出一点光亮。
“云儿,不怕,不怕,朕不会让你有事的。”先帝死死按住她的伤口,也红了眼,“你们愣着干什么!!宣太医!!”
云贵妃碰了碰他的手,头却偏过去,对上秦宓的眼睛。
“答应我…照顾好……我的孩子,我对不起他(她)。”
先帝恸哭,抱紧了怀里生气渐渐流逝的身子:“朕答应你,朕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元儿。朕立他做太子!你再撑一会儿,太医马上来了……云儿,云儿……”
云贵妃终究是没有撑过去,那一剑伤在要害,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云贵妃之子秦诸元当时只有四岁,先帝却力排众议,将他立为太子。
半个月后,先帝薨逝。
外界都道先帝是思念成疾,随贵妃娘娘仙去了。
但容嫱知道,娘亲在仇人身边蛰伏六年,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先帝之死的真相,恐怕只有阿绻自己清楚。
秦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好像轻易握住了世人求之不得的权势,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他艰难开口:“我没想到你娘亲会替先帝挡那一下,我真的没料到。”
可若不是他渴望立功,莽莽撞撞揭发肃王,叛军不会提前攻入皇宫,阿绻也不一定会死。
秦宓内心的痛苦愧疚不比任何人少。
几年来午夜梦回,他时常想,如果自己当时能再谨慎稳当一些,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他和嫱儿,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天。
容嫱流着泪,眼眶通红:“这便是命运弄人吧,我们之间,谁能说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她当年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险些要了他的命。
秦宓紧紧盯着她,仿佛在接受最后的审判,心神忐忑。
容嫱抽出袖间的匕首,直视他的眼睛,忽然觉得阿倩说的对。
有时候只是看那人一眼,心里的答案便呼之欲出。
“其实当年那一剑下去,我心里便不怨你了。”
秦宓听见她的话,眼底燃起一点希望。
她松开手,让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们早已两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
他眼里的光倏地熄灭了,好似坠入无边黑暗。
容嫱没等到他回答,闭了闭眼,转身走出摄政王府。
“小嫱儿?”
林长即迎面走来,见她双眼红肿地从王府出来,忍不住上前询问。
容嫱点了点头,声音微哑:“小神医去哪里?”
“我去向王爷道别,我不能再留了,还要赶回去陪师父过年。”
他这次入京主要也是为了容嫱的病情,如今她没什么大碍,自然也能放心离开。
容嫱在寒风中沉默了一阵,冷不丁开口:“几时动身?我和你一起走。”
林长即面色惊愕:“我怕师父骂我,明儿就要赶紧上路了,且走的是陆路,山高水远的,可不轻松。”
“你非要走的话,还是等开春坐船吧,那个快些也舒坦些。”
容嫱摇了摇头:“就明天吧。”
*
“什、什么!?我们明天就、就走?”
千醉听到自家小姐这么说,惊得说话都结巴起来。
“今夜将行李收拾好,主要带些换洗的衣物,其他的,到了江南咱们再置办。”
千醉发觉她不是在说笑,也没时间多问,急急忙忙收拾去了。
到第二天走出京城,她还有些恍惚,怎么这么突然……
上次送别崇亲王,也是在这座长亭,他讲了自己与阿绻的故事。
当时容嫱只是个纯粹的听众,如今回想,不免感慨万千。
“嫱儿!”
容娇娇赶来长亭,小脸上满是惊慌:“你怎么说走就走!”
容嫱拉着她的手,安抚:“我不是叫人给你送信了吗?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又不是从此不见了。”
“哼,你最好是。”
二人依依惜别了一会儿,容娇娇捡开心的话说着,也不敢去问昨日她和秦宓到底说了什么。
容嫱望向长亭外,看见齐盛、孙喜宁,皆是点头致意。
容侯局促地站在最外围,不敢搭话,也不敢上前来。
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乘马车,只是不见人下来。
容娇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赵家的马车。”
“对了,你那位阿倩姐姐也来了,你再和她说说话?”
阿倩显然也是才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的。
她握住容嫱的手,关切道:“怎么突然要走了?”
“其实我一早有这个打算了,眼下只是提前了一些。姐姐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阿倩来的时候看到了林长即,便说:“那是老神医的弟子吧,有他在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你真的想好了?”
“嗯……”
阿倩听出她语气间一丝丝犹疑,叹了口气道:“还在为娘娘的死怪罪他?”
容嫱摇了摇头:“其实听你们说完,我便猜到母亲的意思了。”
肃王屯兵多年,谋划多年,一直小心谨慎,为何偏偏宫变前夕被秦宓听见?
朝臣觐见,尚且需要层层手续,为何秦宓一个朝堂新秀能那样畅通无阻地直抵御前?
为何在先帝都不相信肃王谋反的情况下,云贵妃会为秦宓再三担保?
为何她分明对先帝没有情意,还要舍身挡那一剑?
桩桩件件,如今想来,似乎都是某种暗示。
是阿绻她自己,坚持不住了。
阿倩捂住嘴,哽咽道:“原来姑娘已经看出来了。”
“娘娘是个极执拗、极坚韧的人,若非心里折磨到了极点,她也不会……”
是啊,与仇人耳鬓厮磨六年,死对她来说,兴许是种解脱。
当初入宫也好,舍身挡剑也罢,都是李清绻自己的选择。
如果能早些想通就好了。
容嫱这么想着。
毕竟当年的事,是怪不到秦宓身上的,只是他喜欢往自己身上揽。
他那样冷静理智的一个人,也只有遇到有关嫱儿的事时,才会像个不大稳重、爱钻牛角尖的青年。
容嫱站在长亭内,举目四望,却始终没见到秦宓。
当年那一剑下去,她没想到他丝毫不躲。
她震惊、害怕、后悔。
她还记得自己满手秦宓的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崩溃地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
四周天旋地转,天好似阴沉沉地砸了下来,让她痛苦万分,无法呼吸。
她多喜欢他啊,年少所有的情意,都珍重地交给一人。
而她以为自己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少年。
或许这正是为什么,她大病一场,懦弱地忘了所有。
容嫱淡淡笑了:“我早就不怪他了,不过我们之间……你看,他都不肯来送我。”
林长即拨响马车上悬挂的铃铛,随风声传出去很远。
“时辰不早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容嫱告别其他人,带着千醉坐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动,身后的长亭、京城,乃至那些人和事都一一远去。
林长即似乎想和她聊天,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寒风里骑着匹骏马跟在一旁。
“你怎么比你娘还绝情。她不想连累心上人,才揣着你离开。”
“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
容嫱没理他,林长即也不尴尬,反而感慨道:“还是挺可惜的,我行走江湖也不少年。常听人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秦宓应当算一个。”
“他?”马车里终于有了回应,不枉他在寒风里说得嘴都要僵了。
“怎么,他不算?”林长即挑开马车侧帘。
容嫱抿了抿唇:“你知不知道,我在容侯府生活六年,他既不来看我,也不与我相认。”
上辈子,还落个被折磨惨死的结局。
林长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容嫱撇开头:“我没有不高兴,我说了,我与他早已两清,他并不欠我。”
她差点杀了他,且转头就将人忘了个干干净净,换作是她,恐怕也不想再有纠葛。
道理谁都懂的,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
林长即神奇地安静了一会儿,幽幽道:“小嫱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清楚?”
“他不与你相认,不过是怕你想起往事,又大病一场。”
“他命大受得住一剑,可经不起第二剑。”
“京郊那座别院,你知是谁出钱修建布置的吗?”
“你知道为了请我替你看病,某人满天下追了我多远吗?”
如今想起来还有些生气,那会儿秦宓觉得三顾茅庐方显诚意,总是追着他跑,导致江湖上一度传闻小神医喜欢男人。
容嫱愣了:“你不是说,别院是你的。不是说,是老神医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让你来医治我?”
“秦宓说你单纯好骗,原来是真的,难怪他不放心。”他悻悻道,冷得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我先进马车去,等会儿到驿站落脚,让你见个人。”
容嫱又见到了那个与千醉容貌相像的姑娘。
哪怕是看正脸,二人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姑娘气质更冷淡一些。
千醉震惊地瞪圆了双眼:“你是谁啊??”
“…我是你双胞姐姐,宋竹。”
千醉原名宋菊,当初觉得太俗气,才由容嫱换了。
“不可能啊,我有双胞姐姐,我怎么会不知道??”千醉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宋竹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便没在一起的妹妹,脸色努力柔和一些:“我们出生后没两天,我便被人买走做家奴了。”
“后来我的卖身契辗转到了摄政王手里,他派我去别院照顾容姑娘,因为我与你长得很像。”
“你是容姑娘贴身丫鬟,每次她过来别院养病,精神总是时好时坏,一直把我当成你。”
容嫱道:“便是因为梦里经常看见‘千醉’,醒来问她,她又说自己哪里也没去,我便一直以为别院的记忆是梦。”
不然她怕是早起疑心了。
“你……真是我姐姐?”千醉小心靠近。
宋竹弯了弯眼,露出一个笑来。
她恨一出生便将自己贱卖的父母,却也知道,这个妹妹是无辜的。
林长即见容嫱陷入沉思,招呼着姐妹俩离开,给她留足了空间。
容嫱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推开窗,外头正对着一条空旷街道。
这里离京城还不算太远,大体上还是繁华的,只是天儿冷,路上来往的人少了许多。
腊月时节,回京述职的外派官员、护送贡品的队伍,来来往往,都要在驿站歇脚。
容嫱手抵着窗,吹了些冷风,心里才安静下来。
正要回身,头发却叫窗锁勾住,轻轻一挣,一支珠钗便掉了下去,落在一人脚边。
见没有砸到人,她才松了口气。
那是个年轻的小厮,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愣了愣,下一刻便捡起珠钗,揣在怀里跑了。
容嫱:“……”
幸而那珠钗不算特别值钱,否则她真要肉疼一番。
她到镜前重新整理了仪容,没多久千醉便上来喊她吃饭,眼睛红红的,想来是与宋竹说了些体己话。
容嫱无意窥探她人私事,到楼下等了半晌,林长即才姗姗来迟。
“林公子,你出去了?”
林长即是从外面回来的,身上裹挟着浓浓的寒意。
他打了个喷嚏,心道晚上得给自己开些预防风寒的药。
“有点事出去了一下。”他看了看容嫱空空的发髻,咳了两声。
驿站的饭菜自然不如京城别院,容嫱知道这还算好的了,往后到那些地处偏僻的驿站,会更为难熬。
“对了。”简单填饱肚子,林长即擦了擦嘴,“我今天听到消息,说陛下打算罢免容侯的爵位。”
如今的容家,已是无人问津,这道圣旨下来,拢共也没掀起几点水花。
容嫱听了,也只是略略沉默:“容侯之能,确实担不上这个位置。”
“那你觉得,容老爷子就配得上么?”林长即说话很不客气。
可容嫱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
古往今来,封侯拜相者无不是人中豪杰,除去自身惊才绝艳的本领,还要对社稷有功。
容老爷子对容家倒是竭尽心力,对晋朝江山……着实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贡献。
林长即挑着眉看她:“你猜猜,陛下当初为何封了容侯?”
容家受封是六年前,那时小皇帝才四岁,撰写这道旨意的,显然另有其人。
容嫱垂下眼:“是王爷吧?”
林长即不置可否,突然认真起来:“有没有想过,容老爷子当初为何带你回京城?为何明知你不是容家血脉,也要告诉所有人你是容家嫡女?”
容嫱眼睫一颤,自欺欺人:“因为我生父生母的身份。”
林长即摇摇头:“老爷子到死可都不知道你是谁生的。”
还能因为什么,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尤其老爷子那样的人。
天色渐暗,驿站外忽然下起了大雪,天地间纷纷扬扬一片白色,扑簌簌往下落。
“当年,秦宓一跃成了新贵摄政王,根基不稳,四周多的是豺狼虎视眈眈。”
“行事稍有差错,便会叫那些人拿住把柄。”
“站在这种风口浪尖处,他还提拔了不堪大用的容家——”
他偷摸看了容嫱一眼,那眼神似是在说让她自己体会。
不过真说起来,容老爷子真本事不多,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强。
不然怎么偏偏他知道,谁是新任摄政王的软肋。
短短几年,容家一路青云直上,多少人眼红。
容嫱想起更多的细节。
为何老爷子去拜访摄政王,总是会带上她。
为何那日她一受伤,秦宓就深夜赶来。
她按耐住心里触动,面上却冷静:“小神医不在京城,却似乎对京城之事了如指掌。”
林长即微眯着眼,答非所问:“好大的一场雪,又要死许多人了。”
“小嫱儿,你说当年秦宓若真死在那一剑之下,如今该是个什么情形?”
寒风裹挟着雪花从门口涌入,容嫱打了个寒战。
林长即又打了个喷嚏:“罢了罢了,我去泡个热水脚。”
今年格外冷,驿站的被褥不够厚实,千醉又抱了一床过来,替她铺好。
“小姐,奴婢就歇在隔壁,有事喊我。”
她体质一直不算好,冬日里时常手脚冰凉,独自蜷在被窝里,竟半天暖和不起来。
但整日的赶路实在让人疲惫不堪,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
“嫱儿。”
“你要丢下我吗?”
什么?
容嫱费力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面对自己神情哀伤的男人。
他正盯着她,语调幽幽。
“你以为,六年前我急着建功立业、急着争权揽势,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吗?”
“你不仅不理解我,刺了我一剑,还忘了我,我都没有怨你。”
“容家拿你威胁我,我见你在容家笑得很开心,便尽所能为你安排了最好的生活。”
“所有往事我一人承担,只愿你忘却旧事后能平安喜乐。”
“可你呢?你却抛下我,你好狠的心。”
我…我没有。
容嫱想辩解,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那就这样吧,你走也好,我反而少了些负担。”
“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
“如你所愿。”
不是…我没这样想……
我猜不出你的意思,我以为你不想与我相认。
我以为你根本不想我恢复记忆。
容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看他越走越远,急得要哭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去拽那人的衣袖,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秦宓哥哥……
“放手。”那人冷冷地推开她。
……
容嫱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竟出了一身冷汗。
“…是梦啊……”
是啊,除了在梦里,秦宓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即便他就是那样想的,也绝不会直白地说出来。
他一向如此,好的坏的全都藏在心里。相识十二年了,她都从未听他说过一句喜欢。
可事实上,没人比他更爱容嫱。
雪一直没停,向外望去一片银装素裹,这样的天实在不好赶路。
林长即锁着眉,点着手里的地图:“不行啊,再这么耽搁下去……”
“这儿往前有一处长且狭窄山谷,若是等雪积得太高,一旦崩塌,恐怕要埋住整个山谷。过不去倒在其次,就怕那时我们恰巧在谷中……”
他说着,瞥见容嫱满脸恹恹之色:“昨夜没休息好?”
容嫱喝掉一杯热茶,想起昨晚的梦,勉强打起精神。
吃过午饭,一行人还是出发了。
林长即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寒冬酷暑、脚步不停,满天下行医,对接下来的行程倒不是特别担忧。
容嫱靠在马车里,她离京城已经很远了吧?
那个梦醒来以后,她哭了半宿,早晨其他人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很是吓了一跳。
林长即的声音混杂在呼呼风声中:“我们已经安全过了那个山谷了,离下一处驿站还有些距离,咱们就近到前面的客栈歇脚。”
“小神医,我想…了。”马车里突然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
“啊?你说什么?”他裹紧了斗篷,连打几个喷嚏,容嫱的话一句没听清。
我说,我想京城了。
容嫱的唇开开合合,无声诉说。她揉了揉眼睛,触到一片湿润。
一行人赶在天黑前到了客栈,客栈地方小,好在寒冬腊月,旅人也比较少,否则不一定有空房间。
“小姐,泡泡脚吧,小神医给的药材,让奴婢烧了热水。”
容嫱脱掉鞋袜,挽起裤腿。
腾腾的热气熏着双脚,带来绵绵不绝的暖意,让那紊乱的心绪得以稍稍放松下来。
“小嫱儿——”
容嫱刚放松下来的精神瞬间绷起,睡意也被吓跑了。
“小神医,姑娘在泡脚,不方便……”宋竹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有别啊!”林长即心急如焚,推开门几乎是冲了进来。
容嫱匆匆放下裙摆,遮住还没来得及穿上鞋袜的脚:“你……”
“雪崩了。”
“什么?”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说来时的那处山谷吗?”
千醉也瞪大了眼,拍了拍胸脯后怕道:“果真雪崩了?幸好我们走得早一些!”
容嫱惊讶了一瞬:“这场雪可真是来势汹汹。”
林长即忽然沉默了,好似一座石像杵在那儿,神情黯然。
容嫱心里没由来生出几丝慌乱,可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不安的。
“其实……从我们出京城起,秦宓的人便一直跟在后头。”
“你说什么?”容嫱愣愣道,“谁?云岑?还是秦宓的侍卫?”
林长即抿了下唇,艰难道:“秦宓自己也在,他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他伸出手,掌心放着一支熟悉的珠钗:“那天你的珠钗掉下楼,被他身边的小厮捡走了。”
“那小厮脑子不大灵光,揣着跑去献给了秦宓,也不知怎么想的,哈哈哈”
容嫱一点都笑不出来,她目光落在那支失而复得的珠钗上,喃喃道:“你是说,他就跟在我们后面?”
“你还说,山谷雪崩了?”
“……也不一定那么巧……”林长即干巴巴道,实际上他一得知这个消息,下意识也是……
“小姐!!小姐你去哪里——”
千醉刚拿着干净的鞋袜过来,却见容嫱已经跑出去了。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口气跑出房间。
雪停了,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容嫱的眼泪一直往下掉,顺着她的足迹被踩进雪里。
绵软洁白的积雪冰凉刺骨,她却感觉不到似的,一时间,前世今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划过。
她想起上辈子,自己即将嫁入赵家。
转过街角,遇见那位矜贵清冷的摄政王。
——从前不明白摄政王车架为何会出现在那样逼仄的小巷,如今好像有了答案。
她福身,规规矩矩行礼,却忽听马车里的人出声,嗓音沙哑冷寂:“嫁赵顷,可是你心所愿?”
容嫱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垂下头,笑容得体,客套地应了一声。
“是。”
良久,那手放下马车侧帘,离开了。
容嫱从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只听说她成亲前一天,摄政王便亲自率军,远去北境战场。
后来,后来她成亲不过几月,便死在相府佛堂。
她好似能想到,那沉默寡言的男人是如何率军千里奔袭,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秦宓见到她的尸体,会做出什么事?
容嫱想,一切并非见色起意,而是日久情深。
秦宓真的很爱她。
早在当初公主府里,他伸出手扶起摔跤的自己,凉亭里望过来的那一眼——
早已深陷其中。
她冲出客栈,一边哭,一边踏着雪跑得很快,裙摆在寒风中飞舞,沾湿了大片。
六年前她以为自己杀了他,幸而他活了下来。
六年后,他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嘭。”
容嫱转过门口,猛地撞进一人怀里。
他低头,她仰头,二人隔着方寸距离,相对无言。
秦宓没想到她会突然跑出来,原本是打算悄悄送一段路便回京的。
他尴尬起来,想要后退两步。
容嫱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我以为你遇见雪崩了。”
秦宓感受到那手的冷意,哑然:“……运气尚可,再晚一步便…”
容嫱泪眼朦胧,哽咽里又带着几分委屈:“你运气糟透了,否则运气若好,为何偏偏遇到我。”
“那年肃王府,你就不该提着小灯把我带回去,不该把我藏起来。”
“你是不是后悔了。”
秦宓瞥见她赤着的雪足已经冻得发红,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叹了口气,无奈的模样与从前那个少年如出一辙。
“嫱儿,你先前说命运弄人,但我以为命运之所以玄乎,便是兜兜转转,还是会遇上同一个人。”
“重活千千万万次,我便会在那年年宴上看你千千万万眼,然后提灯照月,与你走回家的路,千千万万遍。”
“你懂吗——”
“于我来说,只能是你。”
容嫱直视他沉沉的眉眼,竟读出万种深情,再也忍不住,哭着扑进他怀里。
“秦宓哥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