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上回城的马车的, 甚至忘了过问那个长得颇似千醉的姑娘是谁。
她竟真的是崇亲王和阿绻的孩子,这事,只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而如今这两个人, 一个远在他国,一个生死无踪。
容嫱心里震惊过后便是一阵阵的酸涩。
她努力打起精神, 看了眼帘子外的街道, 轻声吩咐:“掉头, 往容侯府去。”
若说整个侯府除了老爷子还有谁可能会知道内情, 只能是他。
再无能再懦弱,毕竟是老爷子嫡出的长子, 也是继承了爵位的容侯。
老爷子去世后, 容府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
她一路走来,只见府里的仆人丫鬟要么在偷懒,要么边议论闲话边敷衍手中的活。
大多数是觉得这府邸已经了无生气, 只透出一股腐朽的死气来。
说侯爷一把年纪了还像个没断奶的孩子,老爹一走, 俨然什么都做不成了。
“大公子和妙儿小姐, 一个坐了牢,听说要流放;一个未婚先孕, 还被男方赶了出来, 啧啧。也就夫人还有个人样。”
换作以前, 容夫人对下人管教甚严,她们定然不敢大大咧咧地嚼这种舌根。
这些被苛待久了的下人,嘴上越发不饶人, 冷笑道:“你没瞧夫人最近总病吗,我前两日守夜,看见她站在窗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怕是迟早疯了去。”
小丫鬟都吸了口凉气,小心问:“疯病会传染吗?”
“不知道,我看我们还是早做打算吧……”
容嫱见到容侯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素衣,坐在老爷子灵位前发呆。周围只有两三个洒扫看守的下人,瞧起来格外落寞凄凉。
见到容嫱,他先是一愣,随即手忙脚乱站起来:“容嫱,你、你怎么来了?”过了会儿明白过来,“哦,哦,是来祭拜父亲的吧,难为你还有些孝心。”
他亲自点了三支香,递给容嫱,面容枯瘦、眼底青黑,挂着掩不住的哀愁。
容嫱其实本没有这个意思,眼下只是沉默着接过燃着的香,上前去作揖。
她没有三跪九拜,也就是没有将自己当做老爷子孙女的意思。
容侯叹了口气,也没有办法。当初容嫱与容家断绝关系,他没有出来说话,那如今,便没有什么资格要求她。
“侯爷,我今日来,是有些事想问一问。不知眼下可得空?”
“啊,好、好。”容侯紧张地搓了搓手,后知后觉,“要不去书房说?”
容嫱见他屏退了下人,便开门见山:“我今日……得知了一些事。侯爷可记得,我自回京以来,便会发作一种病,近两年才治好。”
“是啊是啊。”这事他还是知道的,毕竟每次一发病,老爷子都会十分重视,除了大夫和他指定的丫鬟,几乎不让人靠近。
“你母亲……我是说,我家夫人,曾经想去照顾,也是被老爷子轰走了。”为此容夫人还和他闹了一阵,只是后来知晓容嫱不是自己女儿,便不再提起这件事。
容侯小心觑了她一眼,犹豫道:“其实……其实我与夫人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们的孩子。”
容嫱眼睫微颤,平静道:“这件事,容夫人告诉我了。老爷子也知道?”
“是,父亲应该……比我们更早知道吧。”
她回京那年,吃了真正的侯府嫡女不能碰的荠菜饺子,容夫人便知道她是假的,自然会说给丈夫。
容侯挠了挠头,姿态有些局促:“哎,也不是我们想瞒着你,夫人是早打算拨乱反正的,只是父亲骂了我们一通,死活不肯。”
容嫱皱着眉不说话。
老爷子到底是为什么?
容侯忙补充道:“但是、但是父亲对你是真的没话说,你自己也知道吧。你那个病,一开始挺严重的,是父亲亲自去请了位神医,才有起色!”
“我有时都想啊,你是不是父亲流落在外的血脉……”
可林长即分明说是他师父让他来替容嫱治病的。老爷子当年强行带走容嫱,老神医与他定没有什么恩情可言。
老爷子这是冒领了谁的功劳?
容嫱脑子隐隐痛起来,她揉了揉眉心:“我到别院治病这事,为何我自己都不知道?”
容侯爷觉得蛮奇怪的:“你只要病了,那几天的事好像就记不大清楚。其实也不是整整几日都在昏迷的,我去别院看过你,看到你和一个年轻男人坐在一起。他让你喝药,你不肯,他就哄你。”
“谁?”
容侯摇头:“父亲并不允许我们去别院,说是会影响神医诊治。这件事连夫人都不知道,我是偷偷去的,就看了两眼,便被父亲抓回去骂了一通。”
“哦,估计就是那位神医吧,没想到那么年轻。”
容嫱想了想林长即的模样,倒也确实对得上。
几年里也算相处过许多日日夜夜,她此前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容嫱道了谢,准备离开。容侯却追到门口,拦住她的马车,十分不好意思道:“能不能、就是……帮我在王爷面前求个情,明年开春,楮儿就要被流放了。”
“我、我就这一个儿子。”
容嫱想说,容楮是杀了人的,没有偿命已经是不公平。
但她对上容侯那双疲惫不安又隐隐含着期待的眼睛,默了默只是撇开头去:“我打算明年开春离京,上次我与王爷吵了一架,王爷也已经好几天没有过来,想必是已经厌烦了,我帮不了你。”
“什么,你要离开京城?!”他一呆,显然没料到,“还回来吗?”
容嫱摇了摇头:“侯爷保重。”
马车缓缓驶动,大概走出几丈远,才听到后头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你也保重……是容家对不起你!”
容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别有目的的老爷子、严苛虐待的容夫人、欺压刁难她的容妙儿、心思龌龊的容楮。
换任何一个容姓的人来说这句话,或许还能让她更释然些,偏偏是没做什么好事也没做什么坏事的容侯。
容嫱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别院,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的,大抵是一下子输入了太多消息。
这时再看到屋子里坐了个人,脑子更是嗡嗡地响起来。
“王爷。”她卸去力气,靠在门边与他对视。
“去见林长即了?”秦宓神色极为复杂。
容嫱懒得遮遮掩掩,何况如今也没有必要了:“嗯。”
她张了下嘴,又闭上。若二人还是往常的关系,她实在累了,说不准会将这事挑着说与他听,再从他那儿得到一些建议与反馈。
秦宓看她的神情,便大概事知道林长即告诉了她哪些,大抵是没有谈到自己。
他应该松口气,转而竟又有些失望。
林长即说得对,隐瞒不是长久之计,可她执意离京,好像也没有挑明的必要了。
“本王在江南几地也有一些房产和铺子,等你走时,我让人给你送去。”
容嫱微微笑道:“这是王爷给我的补偿?如此贵重,日后王妃知晓了会不会不高兴?”
“你非要这样和我说话?”秦宓蹙眉。
“那王爷想要嫱儿怎么说。”她好似个没有心的妖精,一字字扎在他心上,“看在那些房产和铺子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装一装。”
秦宓狠狠捏着眉心,好像对着自己发泄一样,再开口,声音都有些哑了:“去了外地,不比京城。我不在,你要保护好自己。我已经和千醉交代过了,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少去、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少做,你如今大了,心里应当也有数。”
他又拿出早准备好的东西:“这块玉佩你留着,如果实在遇到棘手的问题,可以拿着去找当地知府。”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容嫱从前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一个话多的人。
“王爷。”她突然出声,歪了歪头问道,“这半年来,我与你在一起都是有实无名。等我去了江南,若是遇到我喜欢的人,是不是可以在一起?”
“你不会生气吧?”
秦宓眼神几乎瞬间便沉了下来,他一直刻意避开这个问题,不敢去想。
她还那么年轻,若是愿意,便能做好一个温柔貌美的妻子。
他舔了舔唇,目光落向空处,口是心非:“……倘若他对你好,自然……”
他说不下去了。但容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颜如花:“多谢王爷成全。”
千醉在门外敲门,小心问:“王爷留下来用饭吗?”
容嫱还没开口,秦宓已经应声:“不了,本王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他站起来,高大的身躯隐隐晃动了一下。
千醉低着头,等确定人走远了,才舒了口气:“王爷怎么突然来了,吓我一跳,幸好没有说什么。”
“小姐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她话语一滞,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小姐!小姐你怎么哭了?”
容嫱摸了摸眼睛,果然摸到一些晶莹的湿意,恍惚着喃喃:“是啊,我怎么哭了……”
她垂眸看向手里那块颇有些眼熟的青玉玉佩,玉质上乘、雕工精细。
是当初演武场对坐饮茶,秦宓掉在桌脚边的那块。
她费尽心思将东西还回去,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就好似二人之间,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