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太阳还没出来,外面树上的蝉已经扯着嗓子喊热了。
我渐渐睁开了眼睛,宛秀正在为我擦额头上的汗,她皱着眉头,一脸担心。我胃里翻江倒海,赶紧伸手够床下的痰盂,吐出来好多酸水。
“昨天夜里该把你喊起来吃饭的,胃饿疼了吧。”卢星奉正坐在桌子前对我说。
我看见他,一时分不清他是人还是鬼,我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伸手拿出枕头下的刀护在身前。
“这到底着了什么邪了?”卢星奉赶紧过来推开宛秀,抢我的刀,“听话,快给我,别让刀伤到你。”他越是要抢,我就越是紧张地护着。
“我就不该带你过来,直接带你回凉城好了,师傅一天天都让你吃的什么,身为女子力气还挺大……”他嘴里碎碎念着,我也越发清醒了,手慢慢松开。
“这回醒了吗?”他说,在我眼前伸出一根手指头,“这是几?”
我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向他叙述了我昨晚的经历。我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喉咙,总是觉得我的刀尖还在我喉咙里插着,“师兄,我分不清昨晚是梦还是真的。”
“师妹,不瞒你说,我这两年患了不寐之疾,昨夜我又躺在床上一宿未眠,我可从未听见有什么敲门声。你我房间隔得这么近,若是有人敲门、说话,我不可能听不见。只是噩梦罢了,你不必多想,”他眼下的青黑色比昨天还要明显些,两只眼睛的眼白里满布血丝,“昨日我和张员外交谈过了,大概情况我知道的差不多。张府的小女儿张绣芸十年前因为难产去世了,自她死后,张员外的夫人无法女儿死去的事实,得了失心疯,将自己的夫人关在了小女儿生前住的院子里。张员外说自女儿去世之后,夜里常听到女人哭声,几个府里守夜的伙计还说夜里常常看见飘荡的鬼魂。”
“那师兄你昨晚可听见什么动静了?”
“我什么都没听见,我睡不着,半夜三更还在府里溜达,也没瞅见什么奇怪的。”
“若真是张绣芸的亡魂在府里游荡,请几个和尚道士来做做法事,安送鬼魂不就好了,何必费事请咱们来呢?”
“问题就是请人来看过。一开始是请漓州城北边青坪山上的青坪寺的和尚来做法事,做完法事,那些和尚们回寺庙之后都生了怪病,先是身上长黑癣,奇痒无比,七日之后,黑癣一退,人即刻死了。后来请了当地有名的驱鬼师南禄散人过来,南禄散人说张绣芸的鬼魂只能等她自己离开,若是人为驱赶,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如此,张员外便另外添置府邸,将大儿子、二儿子家都搬到了新府,张夫人宁死不出旧院,张员外便跟她一起守着这旧府,现在这府里只有他和张夫人,还有三个张员外的妾室,哦,还有张绣芸的孩子。”
“十年都如此过来了,怎么这时候又想着驱鬼了?”
“两个月前,张员外的亲妹妹来府里做客,头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丫环一进屋,发现她在屋里房梁上吊死了,而且她死时身穿一身寿衣,前心后背都是爪痕,张员外赶紧报案,官府的人过来查也没查出来什么头绪,府里的几个下人还跟官府的人说,自己亲眼见到有恶鬼出入西院客房。”
“怪不得昨天帮我拿行李的几个人,放下行礼就想赶紧走,原来是这个院子还闹过鬼。”
“不仅如此呢,半个月之后,官府以恶鬼伤人结了案,下令命张员外尽快除掉府中恶鬼。没想到当天一夜之间,做证说自己看见过府中恶鬼的几个下人,全部被鬼割掉了舌头。自此之后,府中的下人就没有敢张嘴说话的了。张员外四处寻人除鬼,可是这样凶险的鬼谁人敢除……”
“所以,师兄你接了这个活?”
“我当初也没想太多,毕竟官府一向昏庸,办案如儿戏一般。所以我接这活时只以为是个闲差,谁想到昨日一进府中,雾气丛生,应真是有鬼在此,但是我昨日寻了那么久,也没能感受到鬼气,混灵珠也没有变化,”卢星奉的剑鞘上嵌有三颗红色混灵珠,混灵珠遇鬼气即变黑,“咱们趁着白天在府里转转,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点点头,跟着他出了屋子。
清晨时可能下过场雨,地上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还存了些积水。远处的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看起来灰蒙蒙的,云层下是如薄白纱一般的雾,水雾打湿了衣衫,混着热汗,裹在了身上。
我们走到西院门口时,听见对面院子里木棍敲地的声音。
“咚咚”
我顿觉呼吸一滞,冲着卢星奉指了指那个院子,小声说,“就是这个声音。”
我们不再走动,也不再说话,支愣着耳朵凝神听着,可是那声音再也不出来了。
他有些疑惑地说,“到底什么声音?我没听见啊。”
“是我梦见那纸扎人走路的声音,我得进去看看。”
我壮着胆子,走上台阶,敲了三下门,并没有人理会。
“算了,咱们还是继续走吧。可能是你听错了呢。”卢星奉站在台阶下说。
他说罢,“咚咚”,“咚咚”,这声音又响了起来。卢星奉赶紧跑到我身边,他倚着门,紧握着手里的剑。我特地看了看他剑鞘上的混灵珠,仍然鲜红,毫无变化。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开了门,她身形干瘦,佝偻着腰,手里拄着鹿头拐,她的脸上皱纹满布,看上去岁数要比张员外老好多,不过精神尚可,她笑呵呵地对我们说,“你们找谁啊?”。
我松了一口气,那奇怪的声响,不过是拐杖敲着地上青石板的声音。
“我们是道真派的弟子,昨日来府上做客,未得见夫人一面,今日特地来拜见。”我说。
“久仰道真派大名,二位既是府上的客人,快来院里坐坐。”
卢星奉把自己的剑放下来,背在身后,对张夫人行礼道,“叨扰夫人了,在下听见院子里有异响,还以为是……”
“我腿脚不好,行动不便,又不愿意常坐着躺着,就拄着拐杖自己在院子里走走,声音可能大了点。你们可是以为什么妖魔鬼怪闯进来了?”说罢,张夫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哎呀,二位快进来坐坐,与我说说话。我在这院子里待了许久,不闻外事,如今这天下有什么新鲜事,你们快同我念叨念叨。”
我和卢星奉面面相觑,我朝他使了眼色,跟着张夫人一同进了院子。
这张夫人长得慈眉善目,穿戴干净整齐。院子里、房间里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是这院子里没有任何仆人,我们进了院子,她亲自为我们端茶倒水。她说她喜欢清净,讨厌仆人时刻侍奉她,只需每日三餐都有膳房的人来给她送,其余的她都可以自理。
我们不敢向她提及府中闹鬼一事,交谈不久,喝了一杯茶,卢星奉就找了借口,带着我一起出来了。
待我确定我们离那个院子走的足够远,我跟卢星奉说,“师兄,你说张夫人的岁数比张员外会大很多吗?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开门的是张员外的老母亲。”
我脑子里惦记着她脸上的皱纹,我原以为常年被漓州城这样潮湿的热气蒸着,人的皮肤会像刚出锅的包子一般丰盈饱满,可是岁月的痕迹,依旧比漓州城的水汽厉害得多。
“张员外并没跟我细说过张夫人的情况,她的岁数我不清楚,而且我今天见到她,才知道她腿脚不便利的。”卢星奉回道。
“咱们与她交谈许久,我却看不出她是疯的。”
我们继续走着,四处观察,这府里好像哪都不太对劲,但是又让人挑不出不对劲的地方来。走了一上午,逛遍了整个府,我们毫无收获。
我们又回到了住处,我觉得事情毫无进展,有些灰心,但是卢星奉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安慰我说,“这很正常,捉鬼这活就是如此难,若是太容易得着,谁还会花大价钱请我们来呢?”
“范滢师姐的病,很难治吗?”我问他,卢星奉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件事,愣愣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有些骇人,白睛上布满血丝,黑睛显混,好像蒙着翳似的,他两个眼睛明显地向外凸着,若是他的眼皮再薄些,两个眼球就要蹦出来了,我不忍再细看,把头扭向一边,接着说,“你现在这整夜不寐的病,是因为师姐的事才得的吧。”
“我看见她难受,我心里也难受。”他冲我笑笑。
他是大我五岁的师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小时候常常在打坐练功时候睡着,因为这事他没少挨师傅打,现在竟然得了睡不着的病。
五年前,卢星奉要娶范滢师姐为妻,卢府嫌弃范滢师姐家境贫寒,说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卢星奉不顾卢府反对,自立门户,娶师姐过门,从此与卢府不再来往。范滢师姐嫁过去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可惜孩子身体也不强,刚出生没几天就夭折了,师姐因为这孩子的事伤心过度,产后落下重疾,常年卧床养病,卢星奉不肯向家里借钱,全凭自己接活挣钱养家。师姐心疼他,宁愿自己病死,也不愿让他如此劳累,尤其是捉鬼这样危险的活,她是万万不肯让师兄去的,可是卢星奉是个太要强的人,他是不会心疼自己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知道我有这病,随身还带着药丸,每晚按时吃,好歹能睡上两个时辰。昨夜我也吃了,倒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府上的刘管家过来了,看我们站在院里说话,怕打搅我们,他先敲了敲敞着的院门,再小跑着来到我们身边,“卢公子,修小姐,今日是灵巧姑娘生辰,老爷让我请二位来繁秀园做客。”
“我们上午在府里转了转,还真没看见繁秀园。”卢星奉说。
“府里地方大,繁秀园是在最北侧的园子,稍偏僻了些,想必是二位没走到那边。我来给二位领路。”刘管家说。
“有劳了。”我回应道。
刘管家在前带路,我和卢星奉故意走得慢些,跟在他们身后。
我小声问卢星奉,“他怎么能说话?”
卢星奉摇摇头。
我接着问,“这灵巧姑娘是哪位啊?你可见过?”
“灵巧姑娘是张员外的孙女,昨天晚宴上,我见过她一面,这姑娘有点问题,”卢星奉小声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的位置,“张员外说这是张绣芸生的女儿,纵使脑子不灵光,他也好好养着。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通往繁秀园的路确实难走,不走大路,只走些羊肠小道。我与卢星奉上午巡查时只走大道,走到宴客堂,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张府最靠里的院子,没想到从小道一拐,又是别有一番风景。还未到繁秀园,就听得了一阵笛子声,我终于在这死气沉沉的张府听到些热闹动静。
“二位请进。”刘管家站在园门一边,打手势示意门口的两个伙计开门。
刚进园门,迎面看到的是一个流水假山池子,正值夏天,池子里荷花开的正好,红色、金色的锦鲤在荷叶间游得正欢。一个身穿红衫的小姑娘正蹲在池子边上用小渔网捞鱼,捞上来就再放走。张员外在她身边站着,看到我们来了,赶紧走过来同我们说话。
“修小姐身体可好些了?”张员外说。
“好些了,大概是路途奔波,身体太累了,睡了一夜好多了。”我说。
“灵巧啊,快过来,跟这两位客人打个招呼,”张员外转身,喊灵巧过来,灵巧呆呆地看着我们,她站在原地,不向我们靠近一步,也不说话,“二位莫怪,这孩子是我孙女,从小听话的很,就是有个唯一的缺点,怕见生人。”
“孩子毕竟还小,很正常嘛。”卢星奉在一旁与张员外说着客套话,我却把我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个孩子身上。
她浑身发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也不眨,她好像在害怕。
宛秀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她利落地抱起灵巧进了屋子,离开之前,还不忘冲我行礼。
“二位别站着说话了,宴席已摆好,戏班子也准备好了,既然客人到位,咱们进屋开席。”张员外说。
说是灵巧的生辰宴,来的人却不多。宴席上,张员外和灵巧坐主桌,坐北朝南,我与卢星奉同排坐西桌,坐在东桌的是三个俊秀的姑娘,她们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有一个姑娘看上去比宛秀还小了些,相互不说话,仿佛三个人互不认识。
“对面的姑娘是张员外的三个小妾。”卢星奉对我低声说。
“多谢提醒,我还以为是张员外还有三个女儿。”我也小声回答。
张员外请的戏班子,在中间的空地表演。我在家的时候从未听过戏,毕竟我没出过门,师门里也不会请人来唱戏。真正听的第一场戏,还是我逃出来在城里听的。在大街搭的戏台上,他们耍刀弄枪,不好热闹,至于唱的什么词,演的什么典故,我是从来不在意,也看不懂的。不同于北方戏锣鼓喧天的热烈,苍劲有力的唱腔,南方戏伴奏的曲笛、扬琴则是带着婉转灵动的感觉,腔调也是优雅细腻,真是好听,也真是没听懂。南方方言本身就难懂些,我这个北方人听人家唱出来比听天书都难些。
这出戏演的实在温柔和缓,纵使我昨天睡了那么久,也不由自主地开始犯困。
张员外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左手打着拍子,右手时不时给自己夹口菜吃,头摇膝颤,到高兴处恨不能共演一曲。坐在他身旁的张灵巧却没什么心情看戏,她好像时不时地偷瞄着我,被我发现之后,又把头扭向一边,而待我转头看戏时,她的目光又游移到我身上。
坐在对面的三个姑娘并没怎么吃东西,目光始终盯着唱戏的演员,我一开始以为她们也是喜欢这戏曲的,后来才发现,她们目光呆滞,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盯着唱戏的发愣。
“师兄,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扯了扯卢星奉的衣角,小声喊他,我的眼睛并没有看向他,依旧观察着张灵巧还有对面的三个姑娘。
卢星奉并没有回应我,我转头看看他,发现他的目光也呆滞住了。他与对面那三个姑娘一样,都在发呆。
伴奏声戛然而止。我再转头看那唱戏的女子,她脸上仍画着戏妆,可她目无白睛,表情、动作都僵硬地如牵线木偶一般,这哪里是什么唱戏的女子,这分明是只傀儡!
“咚咚”,熟悉的声音。
她白粉色的戏服下露出两截木棍子,向我走来。
“咚咚”
“咚咚”
“咚咚”
她手上拿着一把长剑,双手握着剑柄,正要向我刺来。
我毫无防备,心口一紧,一声惊呼,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转身躲过一剑,赶紧后退几步,掏出打鬼镖,正要瞄准她,将投未投之际,突然眼前模糊,一阵眩晕,腿下一软,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待我稳定住身子,定睛观瞧,却见她摆着舞剑的姿势,震惊地看着我。
不对,她会眨眼睛,她有眼白,这是人?
“修翌?”方才双眼无神的卢星奉恢复了神志,他正在喊我名字,我低下头看他,他正坐在座位上诧异地看着我。
“师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卢星奉站起身,到我身边,观察着我的情况,“好端端地,怎么把飞镖拿出来了?”他拿过我手里的打鬼镖,藏到他自己袖子里。
“修小姐还好吗?”张员外起身向我走来。
我摇摇头,赶紧坐回到自己位置上,尴尬地笑着说,“刚才睡着了。”
张员外笑着说,“看来是修小姐不喜欢看南方戏啊,竟然睡着了。现在演的是舞剑,好戏正开始呢,修小姐这次可不能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