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糊涂,有些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比如范滢的死,如果修翌没有掀开棺材,那么范滢就是病死的,但是偏偏那棺材板被修翌掀开了,范滢的死就变成了修翌心头的一桩悬案。
为什么是空棺?很可能是卢星奉杀了她,然后趁雨夜来道真派求修祯帮忙,修祯包庇他,与别人串通好,对外就说范滢是病死的。这个说法合情合理,反正整个师门只有修翌和龙佳闻会关心她,只要她俩相信了,就皆大欢喜了。
待天亮了,修翌和我都离开灵堂,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
托范滢的福,这七天我不用上那教书先生的课。我熬了这一宿,早就困得睁不开眼,回屋一觉睡到晌午。刚醒来,就看见范滢坐在我屋里的椅子上,她自己给自己泡了一壶茶,正品茗呢。
“能喝出味儿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喝不出来,但是我闲着没事干,”说完,又斟满了一杯,“给你的,可能有点烫,反正我是喝不出来的。”
“之前听修翌讲起过你的事,我还以为你是个温婉大方的大家闺秀,没想到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她听到我提起修翌,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放下茶杯,拉着椅子坐到离我更近的位置,她笑着,小声说,“你和翌儿,到底什么关系?”看她的样子,我想她心中已经有了个可靠的答案,要说出来与我验证。
“能有什么关系?师姐和师妹而已。”我端起她倒的茶,抿了一口,这水不知道晾了多久,已经凉透了。
她冲我眯着眼睛,不说话,只露出一副坏笑,我的答案显然不能让她满意,“只有这么简单?”
“猎人和猎物的关系,”我学着她的表情,以同样的坏笑来回敬她,“她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仙骨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
她沉默片刻,语气带了一丝犹豫,“我若是真成了你的傀儡,岂不是害了翌儿?”
“你已经死了,还需要考虑别人?你真以为修翌在乎你?”
“我不管翌儿是不是会在乎我,就算是为了我们之前的情谊,我也不能害她。”
“惺惺作态,你早就知道我对修翌图谋不轨,昨天答应我时候说得那么爽快,现在倒是顾及起来姐妹情深了。”
“总而言之,我是不会答应你的,就凭她说过要为我查明真相,我就不能对她不义。”说着,她忽然起身拔出她的剑,剑尖直指我的喉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深知我的武力不敌她,但是,我也有把握她不会杀我,“呵,师姐真是好身手,即便死了,生前学的功夫也一点没落下。”
“我这就杀了你,省得为翌儿留后患。”她说着,将剑尖抵在我喉咙上,若是我咽一口口水,那剑尖就能给我捅个窟窿出来。
“师姐也能看出修翌对我别有用心吧,若是不怕修翌伤心,动手便是,”我将衣领处松了松,把脖子完整地露出来,“我脖子上的伤疤,当初也不过几个血窟窿,我就是凭着几个血窟窿缠上修翌的。我现在不介意再多一道剑痕,你是要斜着剑刃划上一道,还是要剑尖直着进来,捅个大窟窿?”
“疯子,你真是疯子!”我越是激进,她反而越是退缩,她想将剑收回来,我却狠狠捏着她的剑不放,“你的死与卢星奉有关,也与修祯有牵连,修翌会继续调查下去吗?你也没有把握吧。你不就是想死个明白吗?现在除了我以外,还有人会为你查明死因吗?”
我刚说完,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青羽,醒了吗?”是修翌的声音。
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方才我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范滢身上,根本就没有注意门外的脚步声。我并不能确定修翌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到我说话。不过,我仍旧装着镇定,为她开了门,我看到她一脸倦容,手上还提着食盒,故作轻松地打了个哈欠,装作自己刚醒来,“我回来便睡到现在,刚做梦还梦到姐姐了呢,”我一手将她手里的食盒掂了过来,另一只手牵着她,扶着她坐了下来。范滢这次很知趣地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还上前关了门。我倒是希望她能离开这间屋子,但是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回身坐到了梳妆台前的椅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
“呦,外边起风了。”我得为这自己关上的门找补一句。
我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碗热汤素面,“还是姐姐细心,熬了个大夜,是该吃些热汤,”我拿起勺子舀一口汤,又吃了几根面条,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真好吃。”
实际上这汤面一点味道没有,估计修翌是忘记放盐了。
“嗯,还是姐姐细心,真好吃。”范滢在一旁学着我说话的腔调,又故意加了些矫揉造作的语气,害得我差点被咽下的那口汤噎着。我偷偷剜了范滢一眼,她方才还拿着剑要取我性命,现在就转换了心情,津津有味地看我和修翌打情骂俏。这个范滢,也是个疯女人。
“昨天辛苦你陪我守夜,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辛苦什么,都是我该做的。倒是姐姐,怎么一脸憔悴样子,回屋之后没有睡觉吗?”
“没有,我想的全都是师姐的事。”
范滢此时的表情又变得严肃,凝神听着修翌的话,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其实,我上午去找了龙师姐。”修翌说。
“龙师姐怎么说?”
“她告诉我不要再管这件事。”
“怎么会……”
“龙师姐说那晚她来找过我,她看见师兄带着范滢师姐回来了,想带着我去看她最后一眼,但是当时我在你这里留宿,就这样错过了……”说着,她又小声抽泣了起来。她的眼泪简直无穷无尽,我有的时候会好奇她的眼睛是不是储存了一水缸的眼泪,她怕是能为全天下的可怜人都哭上一场。
我向来最讨厌人哭,不过介于她哭起来的样子赏心悦目,倒是也不反感她。
我离她坐近了些,握着她的双手,装出一副真诚样子,“龙师姐有告诉你真相吗?”
“她说是卢府的人要害她。他们买通了照顾师姐的老妈妈,给师姐每天煮的药里下毒。那毒药的名字叫蚀骨散,蚀骨散起效慢,一个月积累下来,正好师兄从漓州回来,毒效就发作了。”
“可是师姐的尸体呢?”
“詹长老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但是师姐中的蚀骨散毒已经完全发作,骨头被毒药化掉,最后师姐的尸体是没有骨头的一滩软肉,已经不成样子了,他们将尸体烧了,只留一副空棺,算是给师姐留了一份体面。”
一阵冷风忽然将门吹开,范滢已经不在梳妆台前坐着,她跑了出去,不见踪影。
真相算是大白了,但是任谁知道真相都觉得不畅快。若是为范滢报仇,得杀光卢府的人才行。谁能做得到?好像只有范滢做得到,等她从亡魂化成鬼,从鬼再修炼成厉鬼,然后潜进卢府杀他个满门,听起来多熟悉,这不就又是一个张绣芸?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见过范滢,她是亡魂,身上没有鬼气,我想寻也寻不到。修翌被熟悉的无力感折磨得心力交瘁,她知道了真相,但是无从下手,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再见外人,也不肯来找我。
七天很快就结束了,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修祯下令,要将范滢埋在钩崖山。钩崖山的山阴面,算是道真派的坟场。死去的道真派弟子都埋藏在此处,从山顶望下去,能看见一个个相互捱着的小坟包和墓碑。下面埋着的,都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弟子。卢星奉就算与卢府断绝关系,也还是卢家的人,也终将埋入卢府的土地。而不被卢府认可的范滢,这片荒芜之地算是她最好的归宿。
给范滢出殡下葬的那天,又下了一场雨,山路变得泥泞难走,八个弟子在前抬着空棺材也难免时不时脚滑,因此送葬的队伍走得十分缓慢。卢星奉跟在棺材后哭得十分惨痛,他没有打伞,淋着大雨,浑身湿透的样子又可怜又浮夸,不过他没走出几步,就因为没看清路摔了一跤,还差点撞到在前面抬棺材的人,随后他便安静许多,只顾看着脚下的路了。
终于到了目的地,几个人挖坑,埋棺,立碑,这个钩崖山上从此又多了一个小坟包。卢星奉在坟前边烧纸边痛哭,他哭着说范滢是如何如何温柔善良,又如何如何命苦,她是他此生挚爱,他终生不娶,这样的鬼话还真的把身边跟着来送葬的人打动了,一群人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几个眼窝浅的还真动情跟着哭了起来。修翌是没哭的,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范滢的坟。
修祯站在卢星奉身旁,安慰着他,说着要他保重身体、不要让逝者挂心这样的废话,龙佳闻在一旁,一只手为修祯撑伞,另一只手也不住地擦着眼泪。
“啧。”我听见我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简单有力的一个声音正好是我现在心情的写照。一回头,原来是范滢来了。
她依旧是那身少女打扮,抱着双臂,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墓碑前为她痛哭的卢星奉。她也没有撑伞,当然她也不怕淋雨。她比几天前的模样要黯淡些,因为她魂体的灵气在慢慢褪去。
不过,我有点奇怪,她身上没有鬼气出来,也没有要成为鬼的迹象。我的血只能支撑她的魂体稳定到今天晚上,按理说,她现在是该有一些鬼气的。
“我找到我的尸体了,我没有中毒,我的腹上有一处剑伤,”范滢在我身边说。她的语气异常平淡,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龙师姐骗了翌儿。”
我的身边站着修翌,因此我不能对她的话有什么回应,我只能静静听着她继续说,“应该是有人对我用了离魂术,导致我的魂魄不能成鬼,只能魂飞魄散。”
我恍然大悟,若是离魂术就解释得通了。离魂术能将死者的亡魂与尸体分离开,亡魂的记忆缺失,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尸体葬身何处。这样的亡魂更加脆弱,没有能转化为鬼的力量,只有魂飞魄散的结局,也不会有转世投胎的机会。这样的法术,本意就是防止死者积累怨气,成为怨鬼从而向在世的人报复,这算是对生者的保护,也是对死者的彻底毁灭。
“救我。”她说的话是在求我,可是语气又像是在命令我。不过我并不介意,我很欣赏她这种低我一等的高傲。
我默默点了点头,我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心里真是畅快极了。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也没有什么感情是经得起考验的。只有利益的交换才是真实的、可靠的。
就算她与修翌如此情深义重,修翌不也照样对她的死束手无策吗?她再高傲,再不情愿,最终还是要寻求我的帮助,她知道我与她的交易是最划算的,我拥有了一个强大的傀儡,她拥有了为自己报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