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下山,并非顺顺利利。
她从灵台寺出来后,便感觉神思一阵恍惚,只有握紧手中的龟壳,一切才恢复正常。
山路颠簸,下山更甚,这一步一个台阶,颠得她五脏六腑都要跳出来了,龟壳一步一响,一响便有一连串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现,下山的千百个台阶,她像是在脑中看完一本画册,都是关于这条石阶的。
春光正好,痴男怨女在台阶上互诉衷肠,夏日炎炎,顽童在上面玩闹摔破头,秋叶渐黄,白发老妪手提篮子,里头放着香火贡品,蹒跚入寺,寒风凛冽,面黄肌瘦的和尚摸黑下山,肩上背着瘪瘪的布施袋……
等三丫颠到了山脚下,龟壳平静下来,脑中的画面也随之消失,她不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师父,你眼睁睁地让一个三岁小孩儿爬下山,良心不会痛吗?”
旁边的和尚顿时一阵羞愧:“妙法大尊吩咐,贫僧不好违抗。”
三丫闭上了嘴,心头忍不住嘀咕,那大和尚莫非真有鬼神之能,连这个都能算到。
但是,经过台阶这事儿,她心中隐隐有些明悟,觑了眼手中的龟壳,随手一摇,果不其然,脑中闪过阵阵画面,都是在她屁股底下这块地儿发生过的。
她坐在那儿休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画面,直到,看到一条狗往这儿撒尿,她整个人都不好了,立刻跳了起来,虽然看那画面中的树木,应该是夏天时候的事,但她还是接受不了。
接下来的一路,她都没摇动龟壳,因此,一路上还算顺利,直到村口,跟和尚告别后,心头那阵不好的预感才渐渐浮现。
而当她在自家门口摇动龟壳,看完整件事情的经过时,怒气已经达到了顶峰。
竟敢恶人先告状,今天她就要替天行道,狠狠给他们一个大嘴巴子!
于是,李秀娘出来接闺女时,就看到这小丫头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然后就气势汹汹地往里走了。
因着院子里的门槛太高,还差点儿绊她一跤,李秀娘赶紧伸手将这崽子抱起来,却听她恨恨道:“娘,你放我下来,我给你报仇呢!”
李秀娘不明所以,但还是听她的,将她放地上。
三丫回头踢了脚那门槛,顿时脚尖一阵发麻,气势泄了大半,等院子里那一大堆陌生人看过来时,她犹自绷着脸色:“哪个不要脸的欺负我娘,站出来,我咒死你!”
这话她自己说着感觉没什么,只是放几句狠话,给自己这边显个威,但对于在座的其他人来说,这话的威力不下于皇帝下旨说要杀头,院子里原本还想看热闹的众人,立刻站了起来想离开,王大富他们吓得脸都白了。
“都不许走!”三丫叉腰,瞪着眼睛,“说,谁欺负我娘了?”
她心里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说话这么好使,赶紧乘胜追击。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王大富,只见他满头冷汗,王婆子已经躲在凳子底下去了,仿佛之前的泼辣硬气只是别人臆想出来的。
至于他们家的其他人,也都一样,躲的躲,藏的藏,丑态百出。
见状,不说李秀娘,就连王大贵这个当儿子的都觉得解气,夫妻俩对视一眼,干脆不出声了,由着闺女闹。
与此同时,王大贵心中一阵庆幸,还好他生了个好女儿,余光瞟见他那三个儿子,哼了一声,生儿子有什么用,人家打上门来了还不知道打回去,看看他闺女,一回来就帮他们狠狠打了这些人的脸。
事实上,老大他们做得已经够好了,毕竟只有八岁,知道拘着弟弟不让他惹事,光这一点,就已经胜过村里许多人家的小孩儿了。
见他们这么怂,三丫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儿子把我砸伤了,竟然还敢恶人先告状,就你那傻儿子,值一百两银子?”
“还让我爹娘给他娶媳妇,真是敢想,我爹当牛做马赚了钱给你娶媳妇,现在还要给你儿子当牛做马娶媳妇,天底下只有你老子愿意这么干,怎么,你想当我爹的儿子不成?”
这一顿说的虽然有点绕,却委实在理,人群中已经有人笑出声儿来:“是啊,大富,你要叫大贵一声爹,说不准他愿意干呢!”
众人一顿哄笑,王大富面色涨得通红,神色愤愤:“明明是你把我家福东砸傻了,你才是恶人先告状!”
“再说,就算是我儿子先砸的你,小孩子打闹,你却下狠手把他咒傻了,这哪里是什么仙童,明明就是妖怪,心肠歹毒的妖怪!”
“乡亲们,她是妖怪啊,想咒谁就咒谁,她咒了我娘,咒了我儿,下一个可能就是你们啊!”王大富面色一狠,指着凳子底下瑟瑟发抖的王婆子,声泪俱下,真是一番苦口婆心,伸张正义。
众人看着躲在凳子底下浑身发抖的王婆子,想到满村乱跑疯疯癫癫的王福东,不禁心底一寒,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这个时候,王大贵和李秀娘赶紧站了出来:“三丫是妙法大师亲口说的神童,怎么会是妖怪呢?”
“你们忘了,去年地里大丰收,用的可都是我闺女育出来的种!”王大贵看着他们,有些失望,没想到平日里孩儿他叔孩儿他伯叫得热乎,他们家真遇到事儿了,冷眼旁观就罢了,还想做帮凶。
提起收成,众人脸上的猜疑立刻散了几分,正想说些软乎话解解眼前的尴尬,王大富突然站了起来,抢在他们前面:“要说这收成,就更可疑了,大家都是养过孩子的,两岁小孩儿能干什么大家都清楚,弄出新谷种,那是一个两岁小孩儿能干的吗?”
“不瞒大家说,当初我们分家的时候,我看老二就很不对劲,脚步发虚,眼神呆滞,一句话也不说,带着他们家小就走了,连我娘用扁担敲他都没反应。”
“一定是她对老二也下咒了,不然,一向忠厚老实的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对着爹娘喊打喊杀?”
“对亲生父亲也敢下咒,心肠如此歹毒,不是妖怪是什么,大伙儿还是把她烧了,不然,全村都跟着玩完了!”
这番话的杀伤力不可谓不大,就连王大贵自己,神色也有一瞬间的怀疑,正好被李秀娘看到,她眼神瞬间冷淡下来。
自古以来孝道大过天,村里没有官,族老治村,倚仗的也是孝道,正因为村人尊老敬老,他们的话才有人听。
三丫如果真对她爹下咒,这事儿不可能轻易含糊过去,闹不好还真会被打为妖怪,捉去烧了。
李秀娘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上前捂住闺女的嘴,省得她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被人拿住把柄
正在气氛凝滞时,族老终于姗姗来迟。
十几个青壮簇拥着一个老者,推门进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同时响起一连串的招呼声:“族老来了。”
王大贵早就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就放在正对院门的上首,见人来了,赶紧过去请人落座。
来的正是他们这一支的族老,六叔公,也正是有他出面,王大贵才能去邻村做木匠的帮工,才能娶到媳妇生下娃,因此,他对六叔公十分敬重。
“六叔公,这边坐,难为您跑这一趟。”王大贵搓了搓手,又让老大去端果子出来,老人赶紧拦住了。
“用不着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早知道你们会闹成这样,当初我是不会帮你讨媳妇的。”老人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凳子底下的王婆子:“你自己看,这像什么话,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娘,生你养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众人都安静下来,老人的声音不紧不慢,所有人都听得见,又不会觉得吵闹,众人纷纷露出信服的神情。
就连被指责的王大贵,脸上也闪过一阵羞愧,连忙将他娘从凳子底下扶起来,好生坐着。
见状,一旁的王大富冷哼一声,不料,六叔公的目光马上落到了他身上。
“大富,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怎样的人,大家伙都清楚,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你娘出头,”他重重地喘了口气,“搅得合家不宁,你满意了?”
闻言,王大富也不敢同他呛,低下头不说话。
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后,老人这才慢悠悠地扫视众人,沉声道:“路上我已经听他们说过了,前因后果还是要说清楚。”
这说话的功夫,又有人进来,原来是王福东,被人半推半哄的,带到了这里。
六叔公指着疯疯癫癫的王福东:“好好的孩子,也不能说疯了就疯了,总是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像是找到了靠山,王大富立刻站了起来,恨恨地指着王大贵:“就是他们家的人咒的,我家福东出门还好好的,找回来就成这样了!”
“你不要大喊大叫,我听得清。”六叔公将茶碗重重一放,声音不大,却将王大富镇住了,乖乖坐了下来,将他知道的说了一遍。
倒是没有添油加醋,毕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容不得他胡乱掰扯。
他将一家人怎么找到王福东,年三十那天一大伙人闯进门的所作所为,以及刚刚在门口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六叔公点了点头,又看向王大贵:“大贵,你把你知道说一遍。”
于是,王大贵又把他从老二口中听到的,仔细说了一遍,从村口打架,摘拐枣,到三丫被砸,王福东自己疯疯癫癫地跑出来,事无巨细,全都交代了。
六叔公混浊的老眼落在老二身上,叫他上前:“好孩子,我相信你不会说谎,但是,当时还有别的人在场吗?还有谁能证明是福东先砸的人?他又是怎么疯了的?”
老二一时语塞,当时好像只有他们,以及王福东一个人,如今他疯了,还有谁能作证?
“如果没人可以证明,福东这孩子疯了,后半辈子就要你们多帮衬点了。”老人的声音不容置疑,仿佛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说是帮衬,基本上是要照顾他一辈子,李秀娘皱紧了眉头,照顾一个疯子,还是个跟自家有恩怨疯子,搁谁身上都得挨骂,不仅要挨骂,还要任劳任怨地照顾妥帖了,相当于精神□□的双重折磨。
一旁的王大富转念一想,面露得色,虽然没有赔钱,但只要福东在他们家一日,他就有理由去他家闹,总会闹到他满意的结果。
她心中着急,疯狂给丈夫使眼色,却没有丝毫作用,族老管事是没有女人说话的地儿的,就在她忍不住,丢了颜面也要反对时,她怀中的三丫挣扎着站了出来:“谁说没有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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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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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下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