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染极力克制着自己,才得以勉强压下胸口的起伏。
眼前这个人的身上,永远带着令人彻骨的寒意,即便此时做出让步,她也无法让自己放松下来。
好在郁轩似乎并不打算为难她,只幽幽看了她好一会儿,便转身回到主位上去。
随着他的离开,倾覆在花清染身周的压迫感,连同隔音结界一并陡然消散。
她终于放下紧握的双手,让自己尽可能冷静地思考。
此刻心里想的,仍是方才那句“来日方长”。
虽说郁轩此次没有逼问她的答案,但他既然提到了圣女,可见圣女的所作所为,多少也带有他的授意。
以今日祭典来看,郁轩身为城主,整个幽明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如此,若他要发难,那么她在这里的处境,便不容乐观了。
祭拜之礼已成,祭坛上大祭司的祷祝仍在继续。
按礼制,城主在祭典结束之前,亦不能离席。
花清染站在众女官之前,耳边充斥着礼乐和祝颂之声,心神却久久不能宁静。
她抬眸朝侧前方看去,郁轩端然立于首位,墨希微正在一旁低声同他说着什么,微一侧首,便察觉到花清染的目光。
墨希微转身对着她拱手一礼,道:“祭典还需些时辰,花主何不上前,同城主与我一道观礼?”
花清染闻声,盈盈对他回了一礼,倒也未作推辞,上前几步站在郁轩另一侧。只是掩在大袖中的手再次攥紧,一言未发。
墨希微见状微微挑眉,倒有些惊讶。
不过一日未见,这位花主的脾性倒变了不少,竟也懂得掩饰心思了。
他悠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却见郁轩仍是一副冷淡模样,便轻咳了一声,打算说些什么,缓和这略显尴尬的气氛。
而郁轩却在此时开口。
“昨日之事,本座已经知晓。琼芳殿既然已归花主所有,宫人之过自该由花主论处。圣女此举有越俎代庖之嫌,却非本座之意,本座已责令她自省。望花主,切莫因此与本座生了嫌隙。”
此话一出,二人皆讶然。
花清染抬眸看向他,心中不免疑惑。
只没想到,如此端肃严正的城主,会在她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平声道:“我虽不认同圣女的做法,但她也是按这里的规矩做事,我对此所知不多,若是不慎坏了规矩,还请城主勿怪。”
郁轩垂眸看她一眼,良久才道:“规矩之所以立,是为约束出格之事、越行之举,花主不在此列之中,无需为此烦忧。”
墨希微安静立在一旁,听到这话,眼神微动。
花清染心中却越发不解,不由问道:“都说幽明界规矩森严,城主却说,我不在此之列。既是如此,又为何将我关在琼芳殿中,为何衣着饮食皆不能由己?”
她问到此处,习惯性地歪了歪头,“这与城主之言,岂不相悖?”
她如此直言不讳,郁轩却也不恼,只道:“没有人能关你,只是花主初醒,神魂尚且虚弱,不宜过多走动。至于衣着饮食,所备皆是上品,花主若不满意,大可着人换下。”
“可琼芳殿里没人听我的话。”
花清染见他松了口,紧绷着的弦也随之放松许多,索性将这几日憋在心中的话全说了出来,“她们全都怕我,更怕流霜。我一开口她们就往地上跪,哪里还敢再提别的要求。”
墨希微看到她的神情,垂眸轻笑,“城主一番好意,没成想,倒让花主受委屈了。”
“还行,也不是很委屈。”
花清染摆了摆手,惹得腰间环佩叮琮,面上珠帘也随之轻晃,发出泠泠脆响,在静默的人群前,便显得有些突兀。
她自觉不妥,忙正了仪态,将手收回身前,僵着脖子继续道:“但是成日里没人和我说话,总归无趣。”
墨希微道:“琼芳殿原先的宫人,近来因祭典之事,都被调派去了别处。如今留下的这批,做事虽也伶俐,但毕竟资历尚浅,胆子也的确小了些。她们还不知道,花主是如此好相与之人,心下难免惶恐。”
“是本座思虑不周。待祭典结束后,让莲夏再行调配便是。”
郁轩闭了闭眼,朝祭坛的方向看去,“至于圣女,她性子清冷,怠慢了花主,不宜继续留在琼芳殿服侍。今后……”他顿了顿,“花主有何需要,尽管开口,想去何处,亦可随心。”
“你竟是这样想的?”
花清染有些意外,试探道:“那……你送来的那只香炉,能不能……也让它熄了啊?”
郁轩微一蹙眉,花清染觉得自己有些得寸进尺,连忙摆手解释,“你别误会,倒不是香炉的问题,只是那里面熏的鹅梨香,我实在有些受不住,闻久了不止嗜睡,还会眼涨鼻酸,难过得很,所以……”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看郁轩的脸色,却发现那双寒意森然的眼眸里,多了一些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这人不论说什么话,都是一副冷厉的语气。
但在此刻交谈间,花清染觉得,他与莲夏所描述的那个内心良善之人,竟隐约有了一丝重合的迹象。
也许自己先前只一味以貌取人,对他的认知还太过片面,此刻竟茫然起来。
“你不喜欢鹅梨香。”
“啊?”花清染迟疑着点点头,“算、算是吧。”
“曾有人对本座说,鹅梨香婉约淡雅,甜而不俗,最适女子。”
郁轩没有看她,只微微垂着眼睫,扯了扯唇角,“你不喜欢,就扔了吧。”
花清染见他如此,无措道:“我……”
墨希微看了看他二人,忙出来打圆场,“花主天赋灵骨,五感比常人敏锐,对香气略感不适在所难免。或许,只是鹅梨香不适合花主,让人换了便是。”
他面上带着淡笑,目光从郁轩脸上划过,又收回视线,淡声道:“世间花叶各不相同,如花主这般的女子,喜好有所偏差,再正常不过,城主也无需为此介怀。”
郁轩觑他一眼,眼中神色渐渐冷了下去,良久,忽而自嘲一笑,“墨宗主所言极是,是本座局囿了,她们的确,是不同的。”
*
祭典是幽明界最为盛大的典礼之一,从辰时初刻起,除却权贵们和主事者,各坊各道的百姓亦纷纷涌向祭坛,一时间万人空巷。
祭坛广场毕竟有限,禁军驻守在前,百姓们只得远远驻足,在礼乐声中向先祖虔诚祷告。
在场人数众多,却无一人有多余的交谈。
与此同时,空荡的内城街道上,那道白衣劲装的身影,便尤为引人注目。
南宫别宴独自一人信步走在宫灯下,手上绕着一把折扇,时不时哼两句凡世的小调。
他虽是跟随墨希微来到幽明界游历,但幽明界与朔方城通商已久,因着他在凡世的身份,此次也一并出现在祭典的名册之上。
大约半个时辰前,祭典还未正式开始,各路权贵已然在祭坛处侯立。
按照礼官的安排,他的位置应与墨希微相邻。
他一早被墨希微请来观礼,心中虽不大乐意,但也好奇此界礼制究竟与凡世有何不同,便耐着性子到祭坛看了一眼。
因他们来得早,便由礼官大致讲了章程,之后再无人声,各自沉默着等候花主入席。
祭典仪式听上去冗长又无趣,他散漫惯了,没等一会儿便开始东倒西歪,左顾右盼。
郁轩倒是没说什么,但大祭司于法度之上最为严苛,此时面上便有些难看,出言轻叱了一句。
南宫别宴瞥他一眼,笑着应是,但举止依旧随性,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惹得大祭司握着法杖的指节泛白,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容上,也不禁浮现出一丝怒气。
墨希微见势,只得代他向大祭司赔罪。
他却借机告退,从祭坛广场上溜了出来。
现下,他正往西南墨府的方向走去。
墨府与祭坛离得不算太远,他已走了有一会儿,穿过这条巷子,便能看到墨府大门。
而这时,却迎面走来了一位身着红裙的女子。
他将折扇收在手中,含笑道:“原来是红衣使,真巧啊。”
“南宫世子。”
祝眉福了福身,额间一点红痕更显妩媚,眼神娇柔却不失犀利,似能洞察人心,“世子这是要回墨府?怎不去祭典观礼?”
南宫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人什么德行,那种场合,我去了只会给人添堵。这不,刚就又把你师父惹了,索性回去继续睡我的回笼觉。”
祝眉闻言,掩口轻笑,“看来师父这次,又驳了世子的面子。只是师父待人一向如此,世子切莫放在心上。”
“嗐,我都习惯了。”
南宫摆了摆手,“不过,红衣使怎么会在此处?难道你也不想去观礼?”
“世子说笑了。”祝眉抬眸浅笑,“民众都去祭坛那边祷告,此时城防实属薄弱,城主命我四下巡视,以免有宵小之徒趁机作乱。”
“原是这样。”
南宫瞥见悬于她身后的一弯银白月轮,拱手道:“既如此,我便不多耽搁红衣使了。告辞。”
祝眉盈盈一笑,“世子请便。”
言罢,南宫侧身让到一旁,祝眉朝巷子另一头走去,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他这才提步继续往前。
待他走远后,祝眉忽而停住脚步,遥遥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离去。
而南宫别宴来到墨府门前,却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墨家人此时都已随家主去往祭坛,只余几个家丁留守。家丁们见到他,赶忙出来请。
南宫摆手制止,道:“不必管我,你们去忙吧。”
他自从来到幽明界,平日无事便在城中四处闲逛,家丁们早就见怪不怪,因此只应声称是,也并未多心。
周围已探不到红衣使的气息,南宫别宴折身回到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没走几步便在手里捏了个诀,身影瞬间隐没,朝着与墨府相反的方向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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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