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小乞丐。”伶漪弯腰用鞋尖踢了踢躺在地上的人。
地上的人衣衫褴褛,佝偻着背蜷缩在一起,杂乱的长发盖住了他的容貌,但依稀可从某个缝隙看到他莹白的皮肤和棱角分明的脸庞。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死了。”伶漪轻笑一声,眼神停留在他手中紧紧握着那个玉佩上。
她存了坏心思将脚踩在他的手腕上,脚上发力,地上的男人开始颤抖,可手仍死死拽住玉佩,丝毫不放开。
“你这腌臜杂碎,偷了我家小姐的玉佩,现在躺在这里装死,等我报官看官兵怎么收拾你!”伶漪一旁站的丫鬟气急败坏,啐了他一口匆忙离开准备去报官。
“小姐你不要乱走,奴婢马上会回来。”丫鬟急切切地说。
伶漪点头,看着丫鬟的身影消失在人海里,而地上那乞丐虽看不见,但似乎也冥冥之中有所察觉,丫鬟刚一消失,他就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
男人把杂乱的头发拨到耳后,露出一张俊朗无比的容貌,虽沾了泥土,却扔难掩身上的气质。
然而他眯着双眼打量着眼前的高贵的大小姐,他视线十分无礼,从上到下把伶漪看了一遍,全然没有刚才那般虚弱可怜的模样。
“你不是苏家的大小姐。”男人眸中带笑,尽是讽刺的意味。
“你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伶漪颇有兴趣地俯视着他。
她每日从这长街路过已不下十次,连续一个月以来,这小乞丐总是坐在角落里偷看她。
他的眼神阴冷狠厉。
即便被同伴们打得遍体鳞伤,哦不,那些霸凌他的乞丐也不算他的伙伴。
被那些更不入流的腌臜杂碎们侮辱至今,他却没有反抗。
可是眼神里的意味全然不像是个会忍气吞声受欺负的人,更像是一头受伤的、隐匿在角落里蓄势待发的野狼。
伶漪知道他不简单。
而在经历了无数次路过和眼神交错后,他终于开口了。
这也是他们今生以来第一次对话。
“你不是苏家大小姐。”
“你也不是路边寻常的乞丐。”伶漪说道,“你是一个捉妖的道士。”
男人眼神微颤,身子抖动。
而伶漪却淡然自若,被戳穿了身份也丝毫没有慌张。
他们都知道对方不是简单的人,彼此各占着不同人的身份,在这世间戴着面具生存。
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尘土,围着伶漪转了一圈。
“这玉佩是苏家小姐的护身玉佩,你这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占据了她的身体,临大婚前令其突然……”
男人话未说完,眼前的女人突然靠近,她一只手轻放在男人的唇上,男人身体微颤,顿时没了声音。
“小乞丐,这话可就说错了。”伶漪手指抹过他的唇瓣,男人迅速后退一步,眼神不自然地看向一侧。
“妖这种东西,说来太过低级,不和我的身份相匹配,你也知道,这世间除了妖以外还有一层魔,而我,就是那个魔。”
伶漪一字一句说道,随着她字音逐渐的加重,男人身侧仿佛有看不见的压力在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他突然控制不住的手抖了起来,然后膝盖一软,咣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样才对嘛,你一介普通凡人,怎敢用刚才那样不入流的语气和魔对话?”
伶漪用看蝼蚁的眼神看着他,俯身手指点在他眉间,指尖红光闪烁。
男人头痛欲裂,可仍咬着牙死死忍住。
不远处曾经霸凌过他的乞丐们哄笑着看他的热闹,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个小乞丐对着富家小姐又是谄媚又是下跪。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这就想着攀高枝,想要做别人家的东床快婿,怎么可能?!”
“我看他就是欠打!多打几次就好了!爷们儿今天就是看他不顺眼,一会等那娘们儿走了,我们把他再打一顿!”
“我看他手上那个玉佩就不错,把它抢来当了,供咱们爷儿几个好好的吃一顿喝一顿!”
……
伶漪耳力极好,听着远处三言两语传进耳中,皱了皱眉头。
她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几个乞丐顿时噤若寒蝉。
几个人面露慌张,两片唇瓣紧紧闭合黏连在一起,可无论怎样都动弹不了,嘴巴更是无法张开。
“你这样公然在大街上施展自己的魔力,难道不怕会被人发现吗?”地上的男人仍在轻笑她,试图激怒她。
“你不要坏我的事情,你要找的这位苏小姐早就不在这里了,你也知道,这位苏小姐本就不爱那肥头大耳的胖子,对方借着在京城的势力强压苏家逼婚,我只不过是替天行道帮了她一把,我是在做好事啊。”
伶漪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心里乐的只拍手,可一想到有这不入流的道士准备坏自己好事,心里又颇为烦躁。
距离目标只差最后一步了,她不能让任何人打乱她的计划。
那时她闯入苏府,原本想拿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就走,没想到被追杀时无意躲进一女子闺房,便看到房梁上挂着的白布,而传闻中貌美无双的苏家大小姐更是脸色苍白地悬于梁上。
伶漪挥手,火光从指尖发出,白布应声而断,苏小姐重重摔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捂着脖子大口咳嗽喘气。
伶漪有奇特的魔力,能吸取现场的戾气,感知到一刻钟前此处发生的事情。
这里戾气高涨,冤屈之色在空中飘荡。
她在恍惚的场景重叠中看到那传说中的富商未婚夫闯进来,将苏家小姐一巴掌打倒在地,将她欺凌,而后用白布将昏迷的她挂于房梁之上,伪装成她受辱自缢的样子。
看着床榻上的锦绣婚服,再看着油灯下的一纸血书,伶漪猜了个大概。
遇上话本子里常说的苦命世家小姐了。
伶漪淡然坐在桌边,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看着地上的女子,手指挥动,指尖的红光在她周身环绕,女子很快就止住了咳嗽,呼吸顺畅起来。
“感谢姑娘救命之恩。”女子眼含泪水,可抬头想要看看恩人的样貌时却心中一惊。
只见恩人的眼上蒙着一层白纱,那白色纱布下隐隐有血迹渗出,颇为吓人。
“恩人你……”
苏小姐想要去拿药品替她止血,但却止住了手,她们二人身份不同,对方既有神秘魔力,那想要治疗眼疾自然会有比世间普通的膏药更有效的方式。
可如果连神力魔力都无法解决,那膏药又有何用呢?
“我救人可不是白救的,你有什么报酬可给我?”伶漪敲了敲桌子。
“小女子命运早已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恩人您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拿走便是。”
姑娘跪在地上朝伶漪含泪磕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一张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划过两行像珍珠一样的泪水。
伶漪欣赏着她的美貌,觉得的这样的美人胚子消失在世上实在是可惜。
可眼前昏影加重,她已越来越看不清这世间的明媚。
功力每消散一分,她的眼疾便也加重一分。
现如今还能看见一丝轮廓,一丝光景,已是命中奇迹,不可多得,可这份奇迹也随着日益增长的诅咒而消散失效。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给你自由,但是你需要和我定下契约,把你的眼睛留下。”
眼睛要怎样才能留下?
伶漪说的模糊,但这位苏小姐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就要失去什么。
“好,我愿意。”苏小姐点头。
伶漪走到她面前,指尖在她眉心一点,黑红色的光芒在二人之间来回闪烁,那张沾有苏小姐血印的婚书在伶漪指尖燃烧殆尽,火页翻腾着飘散在风中。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苏小姐的容貌已幻化成了人群中最普通的样子,那双美丽的眸子仍在,但眼中却已失去光芒。
伶漪幻化出银两钱票,一并连同行李包裹交给她。
“出来吧。”伶漪看向窗外,那里早已有一个男人在等待。
苏小姐神情恍惚,听到脚步声靠近,男人从窗外跨进屋内,一把抱住了她,苏小姐委屈抽泣,但已没有泪水流出。
他虽不了解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屋子中陌生女人的行为和爱人的眼睛,大概也猜了个明白。
他趴下来对着伶漪磕了三个响头,拉着苏小姐便从这里离开了。
契约里伶漪还需要替苏小姐报仇,不然这眼睛还不能给她。
伶漪活动筋骨,用法阵瞬移到那富商家里,呆了一刻钟,又瞬移回苏家。
看了看裙摆处的鲜血,伶漪啧了一声,手指拂过,崭新的青纱罗群出现在身上。
此时伶漪混沌的眼睛稍显清澈,她扔掉覆盖在眼睛上的白纱,将自己的容貌幻化成苏小姐的样子。
门外熙熙攘攘,争吵不休,伶漪坐在床榻上等着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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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你把那富商杀掉的原因。”伪装成乞丐的道士听了那苏小姐故事,并不赞同伶漪的做法。
“我没有杀他啊,是他自己想不开在家中自缢罢了。”伶漪说的无辜。
男人回想起那时的场景,自己作为受邀来除祟的道士,当冲进屋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心里一阵恶心恶寒。
那富商□□一片血迹,惨不忍睹,加之身宽体胖,悬于房梁之上就像是屠宰场被宰杀的肥猪在日晒下风干。
桌上一封忏悔血书写着自己杀过的人做过的孽,仿佛他活着活着突然想开了,突然醒悟悔悟了。
“我只不过是朝他那里踢了几脚,他作为一个男人,说什么失去了尊严,说他自己活不下去了,要寻死,那我又有什么办法?”伶漪眼神清澈,毫无作恶事的愧疚之心。
“倒是你,自己被玄门赶了出来,沦为这街边肮脏低贱的乞丐,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伶漪抱手不悦,眼神直盯着他手中的玉佩,这枚玉佩她已找了几月有余,现下碎片拼到最后只差最后几枚,其中一枚就在这玉佩之中,没想到却被这道士先得手了。
被提到赶出玄门这几个字时,男人仿佛被戳中了伤心事,俊美的脸庞上出现了愤怒的裂痕。
就在他似乎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看,竟是那说去报官的丫鬟回来了。
“小姐!小姐你还好吗?我带着衙门的人来了!”丫鬟十分护主,挡在伶漪面前,不让这乞丐接近她。
伶漪一转头,泪眼朦胧,嘤嘤羸弱的样子惹人怜惜。
男人看着她,皱眉不语。
“来人!把这乞丐押走!”官兵上下打量他,一挥手,几个彪形大汉立刻上来要抓人。
男人还想挣扎,但身上有伤,被赶出玄门时,练就一身的强大功力法术又被废了接近九成,此刻虚弱地无法反抗。
他愤恨自己的无能,虚弱的像是一个破损布偶,任人宰割,任人肆意拉扯。
“等一下。”伶漪拿着手绢轻轻擦着眼泪,突然制止。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难道这魔女要救自己?
“谢谢几位官人,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是那乞丐先前抢了我的玉佩,那玉佩是苏府的传家之宝,还请让他归还于我,官人们再带他走。”
伶漪声音细腻柔软,温言软语戳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几个大汉立刻就要替天行道,压着男人的手腕,从他手中抢走了玉佩。
“谢谢官人!”伶漪泪眼朦胧,激动的行礼。
就在男人被官兵拉走的时候,伶漪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隔着长街目光相对,伶漪勾起唇角,挑眉露出胜利的神情。
“走着瞧。”男人嘴唇微动,不甘示弱。
伶漪只是笑他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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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漪从记忆的长河中脱身,恍惚间思绪回到现在。
是啊,他们的确还曾有过这样一段故事。
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加之她那时忙于奔波寻圣魔剑,一个不起眼的蝼蚁引起的插曲,她又怎会将这段记忆放在心上。
伶漪摇头苦笑,大概风泽就是从那时开始恨她的吧。
可那血契又是什么时候连在一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