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蕊湖畔,看客云集。
今晚乃是画圣常无盈的封笔之夜。一旦当选画中主角,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艳名远扬。
湖心高台旁,两侧长廊里有专门置了软垫点心的空座位,供达官贵族休憩。而来自各郡县的布衣书生们围满了湖岸,仰颈探头,摇摇晃晃地盼望宴会开始。
等了许久,长廊贵客姗姗来迟。能拿到座席的都是顶顶有钱的人物,互相攀谈问候,笑作一团。贵客们也有高下,明显分成两堆,靠前的是达官贵族,靠后的是富户商贾。
还有零星几点前后不沾的,是两名身着仙门道袍的男子,让人望而生畏。
——前提是他们没在瘫在椅子上嗑瓜子。
又等了许久,侍者举着灭烛竿将光熄灭,周遭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黑暗中静了下来。突然一声清呖的鸟鸣声打破寂静,高台四周的彩灯次第亮起,照映出台上的憧憧倩影。
伶人巧笑倩兮,舞姬顾盼生辉,众多美人逐一登台表演,场面一时活色生香。
众人翘首以盼,各自猜测今夜丹青画圣常无盈会选出怎样的女子完成封笔之作?
湖岸边人群纷纷往前挤,拼命踮着脚往上够,像极了水里抢食的鲤鱼。所幸此地官府派了小吏在湖边手拉手挡了人墙,才不至于酿成灾祸。
人群里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这常无盈一副丹青价值千金,请的都是周围乐坊花楼的头牌。他呢,正值盛年急流勇退,从此封笔不画了。”
“可惜了,若我是他,如今也能美人在怀,好不快哉!”
长廊之下,护城卫的长官巡查四周见并无异样,让属下靠近一些,放轻声音交代些什么。
隔着一片湖水与嘈杂的声音,衍枫雾却听得一清二楚。
“独自坐在双廊中心水榭的便是常无盈,当朝丞相赏识常无盈的画作,且其人拥趸众多,行事务必注意分寸。”长官说。
衍枫雾倚靠在软椅上,闲听周围叽叽喳喳的八卦,瓜子壳在桌子上堆出一座小山包。
“今日见到常无盈,宴上诸多妙龄女子供他挑选,我方知什么叫道貌岸然,”他随手递了一把瓜子给身旁站着的男子,懒散道,“二师弟认为,常无盈的画圣名号是否徒有虚名?”
“我在山下曾见过常无盈画作,却不如芳早诸事的插图生动自然。”二师弟宗茗一本正经回答,心里却暗暗怀念捧书夜读的时光。
那段时日夜夜无眠,师兄衍枫雾在他的枕头下搜出那本书,翻看几页后拧着眉头用火系咒文烧得一页不剩。
宗茗越想越气,冲着衍枫雾大声道:“芳早诸事最好看!没得比,真心没得比!”
衍枫雾合起扇柄重重拍在宗茗的肩膀上,咬牙切齿道:“那腌臜**看了就看了喊这么大声,就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我?办完事回去揍你。”
实际也不会真揍,就加深一下师兄弟感情。
这场宴会从选拔妙龄女子开始,打着“画圣封笔之作”的旗号,历经一个月的造势,简直一座难求。
无论在场宾客身份门第高低,一张名帖通通只留一个座次,长廊站满了夫人妾室与心腹随从,好在票价虽高,只赚富人钱。四周湖畔视野宽阔,允许游人免费围观,这份达则兼济天下的气势给常无盈又博了一份好名声。
此音仙门虽然久未入世,名声已大不如前,但常府还是派管家亲自送上名帖,可见常无盈对仙门的看重。
二师弟宗茗吃痛又站着腿累,接过瓜子,找到空地索性席地而坐,又被衍枫雾一扇子拍起来。
衍枫雾扶额:“山门口的石碑上写着行走在外一言一行皆是师门形象,务必保持。师弟连师门规训都抛在脑后,此音仙门不幸啊。”
除此之外,石碑上背后还刻着四个大字——长兄如父。
宗茗背过身去,小声嘟囔:“有的人大半夜扛着石碑去山门口刻字,教育师弟靠胖揍,上梁歪成这样,师门真的很不幸啊。”
宴会上无波无澜,走向尾声。
琴声缭绕不歇听久了分不出好坏,纷飞起舞的动作看久了也觉得眼花,至于那些作画的、写字的女子怕是只有常无盈一人才看得清。
台上的表演多是世家贵族爱看的阳春白雪,没有什么新意。
水榭中的常无盈恹恹欲睡,衍枫雾也半眯眼睛,右手虚撑着头,左手有一搭没一搭把玩桌上的玉杯子。
对侧长廊突然出现一条窄道,旁边的宾客被推至道两旁,不停叫嚷着:“谁呀,别推,挤死我了!”
一名灰衣男子正顺着清好的窄道走向廊中的一个空位。
那名男子衣襟上不知什么材质的绣线在灯火下闪着红色光点,衍枫雾五感敏锐,遥遥看着,光点汇聚成线,晃了晃他的眼睛。
这种服饰似乎在哪里见过,衍枫雾直起身来想看看究竟,却被台上的女子挡住视线。
女子步伐盈盈,美艳绝伦,身着红舞衣,是少见的尤物。
上台表演想名噪一时的女子海了去了,在脂粉堆里挑不出好看或者更好看的——直到台下众人见她身后跟着艳红薄纱衣的少年,这才有人议论道:“居然有男子参加评选!”
少年艳红轻纱覆面,露出一双深黑的眼眸,身姿颀长,比伶人的腰肢更挺拔些,在姐姐身旁乖顺抱着琴,腰间挂着个亮晶晶的东西。
那东西是金属光泽,打磨得锃亮,聚拢了高台四周的光,简直像一个巨大的金块,又晃住了衍枫雾的眼睛。
他只得把目光挪来,这究竟又搞什么名堂。
女子并不急着展示才艺,唤来小厮将一扇画着山水的纱屏风搬上台来隔断前后。
接着女子柔柔地福了一礼:“小女撷花楼舞姬乐织,携幼弟乐情共演,怕唐突主家,特意准备屏风相隔,望主家同意。”
放置屏风的响动惊扰了常无盈,他不耐地从睡梦中睁眼,直到眼里映出一位美貌女子,从下自上欣赏了一番后,这才眯眼点了头。
姐弟二人交换眼神。弟弟走向屏风后将琴妥当放好,坐得笔直,衣摆垂落挡住了亮闪闪的光芒,也挡住了衍枫雾探究的目光。
衍枫雾兴致缺缺,转而又看着对岸。
只见那灰衣男子刚一落座,护城卫长官便走上前笑脸相迎,两人寒暄片刻,长官让侍卫换上准备好的茶点后便离去了。
那男子占着夜宴宾客席最好的位置,却对台上表演并无半点兴趣,反而看着水榭中的常无盈,像是盯着某个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
衍枫雾摇着扇子轻笑,牛鬼蛇神一并上场,这场夜宴可算有点意思了。
琴声渐入佳境,宗茗正抱着廊柱呼呼大睡。他单手起势,正打算用自创法诀为丢人师弟的梦境加点惊喜,恍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灰衣红线的着装。
当今雍国,修仙问道兼处理降妖俗务的门派共有三家。
璃仙宫为王室所推崇,在民间信众甚多,一年举办一次大选。天赋佳根骨好的弟子尽入璃仙宫,同时会付一笔丰厚谢礼,像一尊金闪闪的送财大佛,帮助弟子们补贴家用。
他与宗茗归属的此音仙门,传承最为久远,招生只看缘分,因而每年入门之人寥寥,就连与隔壁山头的那群小痞子打群架都凑不够人。
而在朝堂之外特设流泉司,以考核制选拔人才,专注调查各地衙门上报的妖诡异事。统一穿这种灰衣暗纹绣血蚕丝线的样式,按照官腔来说,低调、奢华。
此间常无盈设宴,只放出一句话“广邀来宾鉴赏画圣封笔之作”,烨城门口查验户籍的城门尉通宵干活,巡城司加班加点,落蕊湖万人空巷。
众人或为名利,或为金银,或为博美人垂青,还有人为了被选中入画的赠礼——雪瓷扣。
传说是莹润如雪,通体生寒的宝物。对修行颇有裨益,亦能增长妖物内丹灵力。
想必流泉司的人就是为此而来。
既然得到机会下山游历,还是好好与同修打个招呼,此音仙门沉寂太久,重新入世需要一个绝佳契机。
流泉司弟子见常无盈没有离开的打算,环视四周,正对上衍枫雾。双方目光陡然相接,均脸色一变。
衍枫雾率先反应过来,迅速从面前的果盘摘了一片橘叶,抬手捏诀:“去!”
小小叶片势如破竹,逆着湖面微风,直朝流泉司弟子咽喉飞去,竟是一记杀招。
“哔——嘀————”
卒然,一声高亢的唢呐恰在此时响起,适时盖住了叶片的破风之声,从湖心高台强势拨乱湖面,人群刹那间停止喧嚣。
那声音激昂嘹亮,将众人的情绪瞬间推至顶峰。
在场宾客均心神大震,宗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迷糊间大喊:“怎么了?是谁!大师兄有敌袭!”
衍枫雾也一惊,心想暗地里搞偷袭也不至于这么大动静。
华宴高台之上,配合着新的乐声,乐织舞步不复原先的平缓恬静。她急速旋舞,战意十足,与唢呐声相得益彰。
为鼓舞士气,古燕人常设计此类战舞,在雍国地界十分罕见。
衍枫雾心想,这个女子会跳少见的古燕旋舞,倒是稀奇。
丹青画圣常无盈也精神起来,眼前女子步伐如擂鼓,跳跃之间敲得他心痒难耐。
对岸流泉司弟子才回过神,将内力化成一根飞针向衍枫雾猛冲过来。飞针飞叶悍然在湖心相遇,双方内力顷刻对撞,在湖面炸出一朵巨大水花。
一番试探下来,对岸那位竟是个实打实的高手,衍枫雾收了手,对岸也懂事的见好就收,君子过招不外乎此。
他对宗茗说:“流泉司此次来的人内力不俗,告诉那群小崽子们,别轻易与他对上。”
有了唢呐的前车之鉴,炸出的水花也自然被众人理解为节目效果,众宾客眼都看呆了,一个劲鼓掌。
余波化为横风吹向附近高台,乐织的黑发被吹得飞扬,她身后屏风纱幔也随风飘动,屏风后少年一侧面纱垂落,露出一张白净面容。
那少年举着的唢呐还没有放下,顿时觉察到附近目光都投向他,果断抓住时机,抬头冲向水榭中的常无盈眨了眨眼,扬起嘴角。
面纱在风中轻柔拂过他的脸颊,少年双眼却异常清澈。
他眼底映着高台灯笼的绚烂华彩,眼尾涂了姐姐的胭脂,一抹微红徒增媚意,乍看上去缱绻万分。
只是站在原地,便勾起看客的旖旎心思——因此大家都忽略了他手上俗到掉渣的大唢呐。
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刚刚好。
常无盈见此情状,难以抑制嘴角的笑意,迫不及待走出水榭:“妙哉妙哉,我看今夜不必再选,姐弟二人与我去后院作画。”
台面看客纷纷交头接耳,撷花楼的乐织娘子平日难得一见,她的幼弟更是从未露面,不知常无盈看上的是女是男,抑或包揽姐弟二人?
侍者见常无盈要离去,十分机灵打了个圆场:“今日的魁首选出来了,请剩下的姑娘依次上台,表演完可来领赏。”
总之,夜宴场面重新沸腾。
或许在面前的画圣看来,三日采选终于出现了适合作画的模子,衍枫雾却看见那少年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将手上的金色唢呐别回腰间——刚才狠狠晃他眼睛的就是这个玩意儿!
在一片咿咿呀呀的雅乐中杀出一只震天响的唢呐,确实有点小聪明。
他的眼神在乐情、常无盈二人之间漂移一圈,下了定论。
终究是以色侍人,下下等,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