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雨坐在肖芸旁边,也回头瞅着我,她鼻青脸肿,肖芸脸色苍白,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的瘦弱,她们穿着批发市场买过来的便宜衣裳,不施粉黛,倦怠和麻木正逐渐侵袭她们的五官,使之愈发惨淡和柔和,像一团意义不明的雾。
而我站在她们面前,突然感觉到了一道隐形又深刻的鸿沟,我跨不过去但又不想承认。
我愣愣地走过去,坐在二人对面。
即便她们之间出现什么问题,即便她们曾疏远了对方,但当我们三人共处之时,那个最隔阂的外人,显然是我。我们都想达成某种默契,但现实是,我们不是一类人。这种差异掩藏于我们正常顺畅的沟通之下,像冰山底层一道细小的裂缝。
肖芸主动破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袋,讪笑着将筷子塞进我手里。
“今天我请客,这家串便宜又好吃,性价比很高。”她说完,探究地打量我一番,“你吃得惯吧?”
此刻我的内心满是疑云,但看聂雨和肖芸有说有笑,气氛还不错,我不想做煞风景的那个人,于是将满腹疑惑揣回心里,先吃好喝好。
店家烤完,将一大把热腾腾的羊肉串放在盘子里,端到我们跟前。香味顺着晚风,直直送入我的鼻腔深处,在深夜三四点时分,这个味道极具诱惑力和危险性。
我们三人对着这一盘羊肉串垂涎三尺,眼冒绿光,适才的隔阂瞬间消失不见,天涯共此时,我们现在都是觅食的饥饿之狼。
紧接着,掌中宝,鸡软骨,五花肉接连上来,蒜泥茄子也端了上来。
一张不大的小木桌顷刻间被占得满满当当,我们一时无话,埋头苦吃。
邻桌的醉酒男人,睡眼惺忪,互相扶着离去,烧烤摊没有新生意,店家坐在一旁休息,适才的嘈杂昙花一现,寂静重新包围黑夜。
我低头吃着蒜泥茄子,肖芸突然冒出来一句,“舒童,我俩的事,你就别管了。”
蒜粒卡住嗓子,我转身咳嗽两声,平静后,我盯着肖芸,“你是不是跟李胜透露了我们的事?”
聂雨听了,手中的串立马不香,好在我们已经吃的差不多,食欲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凌晨三点约我们吃饭,看见聂雨的伤,你丝毫不奇怪,你已经知道了?”
肖芸低头,用一根空签子戳着桌子上的一次性桌布,“李胜跟我说了,他怕聂雨出去乱说。”
聂雨显然反应比我慢,也许是事情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她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接受。
“你的意思是,你请我吃这顿饭,不是因为李胜打了我,你觉得愧疚,而是为了帮李胜,劝我不要乱说话?”聂雨努力镇定道。
街边的路灯闪了闪,几只蛾子撞击着电灯泡,翅膀发出碎裂的声音。
肖芸依然玩着手里的签子,沉默了一会儿,她抬头,语气略有些激动,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是,李胜追你,不过是为了玩玩你,但你俩谋划的那些事,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和他只存在单一的交易,我会帮他,而作为交换条件,他不能再打我的主意,让我平安无恙在玉锦染待下去。”
“帮他什么?”我问。
“帮他寻觅新的合适人选,帮他搞定他想要的女工。”肖芸顿了顿,重新垂下头,“他说,不能光便宜那个姓黄的,他也要多尝尝滋味。”
“你明知他是为了占我便宜,为了玩我,你还眼看着我为了套他的话,主动接近他迎合他。”聂雨愤愤道。
肖芸跟前的塑料桌布已经被签子戳穿好几个洞,这些洞或大或小,像一双双眼睛,空洞又警惕地监视着夜色,监视着这三人与众不同的氛围。
“这是你自愿的。”肖芸说完这句话,聂雨气到拍案而起,一旁打盹的店家被惊醒,打眼一看是三个女孩在吵架,寻思闹不出大动静,于是紧了紧衣领,再次闭眼小憩。
“我做这些是为了谁?”聂雨痛心疾首,但脸上的伤让她无法做出更大的表情。
“我已经说过我没事了,你怎么就不信?我如果警告你,得罪了李胜怎么办?”肖芸振振有词,但眼神虚焦,根本不敢在我和聂雨身上多做停留。
聂雨还想反驳,我先制止了二人,冷静问肖芸:“你跟李胜的交易,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你跟我说实话,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做的那些事。”
肖芸看样子早就不想瞒我,李胜那边她怕,但在今日之后,她更怕自己背地里做的事,以后会兜不住,甚至彻底伤害到聂雨和我。
“你们的事我没说。”肖芸很肯定地回答,接着她话锋一转,开始软攻,“但舒童,我已经安然无恙了,你就别查了,也别想着曝光了。李胜够狠,黄志君有钱有势,你这样是鸡蛋碰石头,只会把自己砸进去。”
聂雨不服气地嘟囔,“舒童她爸还是当官的呢。”
“那就是玉石俱焚。”肖芸冷冷道。
我哑口无言,她们知道的太少,我的父亲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他和黄志君,说到底是一类人,干过同样的事,也都曾将李慧倩捏于股掌之间,尽情玩弄。
“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不管怎样,这个界限我在任何人面前都要划分清楚。
肖芸耸耸肩,她不懂我的意思,也不想懂。
“总之,你别管我们了,如果你想为李慧倩报仇,那你自己想办法吧,别把我和聂雨搅入浑水了。”
聂雨听了又想反驳,肖芸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突然偃旗息鼓,收回一肚子话。
“李胜有一些视频,似乎是证据,你可以搞到吗?”我想孤注一掷,“你想要什么条件,你开,我有钱。”
虽然跟父亲已经不来往了,但我手拿陈景薇的日记,怎么也能“敲诈”一笔。
肖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未料到我竟也开起了条件,“这个李慧倩,就对你这么重要吗?”
“那些受害的女性,就对你不重要吗?莫季红呢?”我问。
肖芸的眼神有所震动,许久她惨淡一笑,“我没你那么圣母,你有钱有时间,行侠正义就是消磨时间的活动,而我不同,我要活下去,李胜说了,如果我帮他,他不仅不再骚扰我,而且还会跟我们厂领导打招呼,让我升组长。”
“我同情那些受害的女生,我同情莫季红,我也差点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但我足够聪明,所以我爬出来了。”肖芸对李胜的承诺深信不疑,她坚持认为,自己已经从泥沼中翻身而出。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道:“舒童,我要活着。”
话已至此,我不知该如何劝她,她说的不无道理,我一开始,也不过是想借她的困境,来找到同盟对付李胜和黄志君罢了。聂雨的加入,也是为了肖芸。
如今,她们都没有必要帮我了。
况且,我一直躲在后面,让她们和李胜周旋,找证据,这本就很不厚道。我端详聂雨受伤的脸,这里面也有我的“功劳”,是我用肖芸带她入局,我们其实从来都不是坚定无疑,朝着共同目标前进的同盟,只是各怀心思的平行线罢了。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喝净茶杯里的水,有条不紊地缓慢擦嘴,并从包里掏出钱,搁在桌面上。
“不用请客了,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聂雨欲言又止,肖芸沉着脸不说话。
我朝她们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关系的终结,然后起身离去。
聂雨在后面呼唤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我身后的土地正裂开一条缝隙,随着一步步走远,这缝隙逐渐变深变宽,直至形成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
这就是我跟她们的距离,也是我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