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枫叶殷红胜火,竹林依旧青翠欲滴。
鹤鸣峰半山红艳半山碧,当真是世间难寻的奇景。午后的阳光温暖的洒进竹屋,穹天湛蓝高远。
羽凝端坐榻前调息,洛亭与其对坐,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不时出言提点。
风砚之明白此时至关紧要,出不得半分闪失,便一人守在窗前赏风景,不忍弄出半点声响。
服下丹药,调理经脉,重新适应灵气入体,折腾了小半个月总算是尘埃落定。一切准备妥当,洛亭寻出七八个瓶瓶罐罐的各色丹药,悉数喂给了羽凝。风砚之素来信任洛亭,也并不多问。
洛亭在旁辅助,风砚之在侧护法,二人陪着羽凝闭关,修习了整整三个月后,羽凝的境界突飞猛进,不出两天就会达成一个新的阶段,直到第四个月,竟隐隐有突破元婴的迹象。
如此神速,令风砚之瞠目结舌。她心下疑惑,难道这便是那日腾蛇口中所言的大机缘?照影花竟有如此奇效?
她从未指望羽凝的修为能迅速恢复到从前的水平,毕竟从前的功力修为是她苦练十余载的结果,而今若是被废了一次修为,还能突飞猛进自然有违常理。
“师妹,修行一事不可冒进,眼下可能收手?”风砚之无法抑制心中的疑惑,试探着出言询问。她担心羽凝的身子吃不消,也担忧飞速破境再招来一次雷劫,生出变故。
“噤声,我不会害她,莫让我二人分心。”洛亭话音清冷,在羽凝身边寸步不离的守着,为羽凝聚拢山间灵气供其所需。
羽凝并不知晓洛亭给她的都是些什么丹药,但一路修习下来,经脉顺畅,畅通无阻。因着她早先走过这么一遭,直到元婴,是以道法道心都无法困住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源源不断地汲取灵气,炼化为自己可以熟练运用的灵力。
如此,也算是心无杂念。加之洛亭适当的提点和助力,实在是毫无阻碍,层层突破,这般淋漓畅快给人深深的,前所未有的洒脱与满足,让人忍不住渴求更多。
四个半月后的一个深夜,羽凝成功突破了元婴期,丹田中孕化出一个圆润饱满的婴孩,直冲灵台而出,瞧着比从前的那一个状态要好得多。
风砚之又惊又喜,打起精神为人护法,只盼她夯实基础,锻炼体魄,纵有劫难也能不惧。
洛亭眼底的喜色比之风砚之更甚,只是风砚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未曾觉察。
破元婴境的半个月后,已然是重修的第五个月份,洛亭复又熬制了一份味道怪异的汤药。嘱咐羽凝饮下后,她竟亲自将体内的功力渡给了羽凝。风砚之在旁看着,深感诧异,而最令她不解的,是羽凝的身体并不排斥洛亭的灵力。
“师妹这是做什么?让她自己修炼便是,若需渡灵力,我来即可。”风砚之微微皱眉,疑惑着开口。
“师姐莫客气了,我这一身凰鸣诀功力不逊于你,留着有何用?”洛亭阖眸,一本正经的解释,语气中透着苦涩。
风砚之心中疑惑更甚,洛亭好似对羽凝有些过于上心了,已然不是一个医者关心病人的程度。甚至于风砚之自己都觉得,她这个师姐的面子也没有这般大,可以让人舍得将自己修炼数百年的功力渡给一个不相干的后辈。
风砚之纵使有疑虑,可洛亭此举本是好意,她也不能做狗咬吕洞宾的事,只能在旁踱步愁思,想着合适的由头出言制止。
洛亭也当真大方,连着渡了七八次功力。风砚之好意提醒她收手,她竟挥袖以神识布下一道结界,将羽凝和她自己圈在里面,令风砚之进不得身。
风砚之冷哼一声,未想到洛亭竟会用这般伎俩回绝自己,还真让她无计可施。
眼下她已然醒悟,洛亭这般殷切的帮助羽凝,定有别的缘故。当初她第一次上山求药,洛亭便主动要求见羽凝一面,或许那时,此人心里就已经有了筹谋。只是这缘由何在呢?
难道是因为曾经身死道消的故人不成?七百年了,还是解不了这个心结么?
风砚之心烦意乱,成日在结界外凝眉瞪目的苦思,看着里头执念颇深的师妹,无可奈何。
直到半个月后,她在外间竟发觉羽凝的境界有了明显的松动,不是元婴期内突破的征兆,而是再度破境的预兆。
风砚之彻底慌了神儿,上次破境元婴都能引得天象异动,这次若是再破了化神,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变故。她连日来一直在修习,过于仓促的破境恐百害无一利。
更何况,最要紧的,这人现在在人族的地界,若是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走漏了风声,被人察觉羽凝的身份,又当如何是好?
她顾不得许多,在结界外大喊,“卿徐你给我停下,别闹了,你会害了她!”
洛亭转眸浅笑,分出一只手加固了结界,眼神中的眸光固执而坚定的瞥了她一眼,不予理会,手中的灵力大增,更为急切地渡给羽凝,羽凝有些吃不消,隐隐觉得经脉胀痛,微微蹙眉。
“停下,别逼我动手!”风砚之怒意渐起,柳眉倒竖,眸光冰冷,似是在做最后的警告。
结界内的洛亭则是抓紧了机会,用尽全力后缓缓收了手,瘫坐在榻前,脸上疲累却带着满足的笑意,喃喃道:“成了。”
再看羽凝,艰难的吸收下洛亭强行渡入体内的庞大灵力,也只得被迫炼化收为己用,缓解经脉的胀痛压力。而这般折腾下,竟真的破境成功,分化出了自己的元神,成功踏入了化神境。
如此疯狂的填鸭式修炼,耗尽了羽凝的体力,即便破境成功,她也没有旁人的身心舒畅,反而疲累的倒头便睡。
眼见此景,风砚之气得控制不住的双手瑟瑟发抖,快步上前,一把扯过洛亭的衣领,将同样筋疲力尽的人薅了起来,冷声质问:“卿徐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可知这般胡闹会给羽凝带来怎样的后果?”
洛亭满不在乎,依旧转眸看着床上睡沉了的羽凝,眼底隐隐透着期待,嘴角挂着疯癫的笑:“师姐,一举两得,不好么?”
“什么一举两得?你混账!回头再与你清算,人我即刻带回妖庭,断不能在此历劫。”风砚之一把将人丢在地上,转身便要去抱走羽凝。
洛亭抬眸望了望午间的天色,远处已然有浓云漫卷之兆,她收起了疯癫模样,正色道:“来不及了,你二人若走,半路便躲不过。鹤鸣峰有法阵,我也可帮她。留下,师姐,算我求你。”
风砚之快步走到床边,将昏睡的羽凝抱起,脸上怒气冲冲。洛亭慌忙拦在了门边:“师姐!莫走,我一早便设下了护佑法阵,她不会有事的,您信我。”说话的语气中罕见的带了哀求的意味。
“信你?人刚破境便昏睡不醒,如今天劫已至,人若有闪失,我饶不了你,让开!”风砚之厉声斥责,眸中寒芒乍起。
“一刻,一刻后人便能醒。我,我或能帮她渡心魔劫。”洛亭固执的拦在门前,眼神落在羽凝的睡颜上,眸中隐隐有了泪痕。
此时此刻,风砚之当真糊涂了。洛亭的反应是她与人师姐妹数千年从未见过的,这句“帮她渡心魔劫”更令风砚之意外。
修士入化神境,渡劫之时,便会多一道心魔劫。冲破心魔便成为凡界大能,而若是破不得执念,便身死道消。而心魔,皆是由心而起,是人心中最为介怀的,最难以取舍或者遗忘的过往与遗憾。
错愕间,洛亭乞求:“把人放回去可好?这是药效的作用,一会儿醒来便精力充沛了。”
风砚之依言,将羽凝安放回床上。外间天色暗沉,雷云仍在蓄势。“把话说清楚,你在筹谋什么?”风砚之眸光凌厉,话音更是冰冷。
“有好几瞬,我觉得她眉眼间的朦胧,真的好像璃落。我忍不住,师姐,我忍不住的。我不信凡人会有天凤一族的体质,这根本就是荒谬的。况且您看见了,她不排斥我的灵力,她是天凤的骨血,不会错的。”
洛亭缓缓走到床边,看向羽凝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件自己无比珍视又失而复得的至宝,情绪太过深沉。
风砚之闻言,眉头紧蹙,她本能的不愿意相信,但羽凝的确不曾排斥洛亭的灵力。“你觉得,她…她是璃落坠落凡尘后的…不,不可能的,璃落殒身七百年了,这是你的执念罢了。”
“是与不是,渡劫便知。若是璃落,她与我有约定,心魔中定会有过往记忆的。即便不是,她也和天凤族血脉相连,算是璃落的半个亲人了。不管她是不是,她能以凡人之躯活着,那落儿一定也能。”洛亭的话音中带着颤抖的哽咽。
璃落乃是神界尊者的小侄,当年神界小公主一般的存在,更是洛亭的道侣。两个姑娘一个明媚活泼,一个稳重矜贵,并肩走在一处,羡煞一众仙家。奈何造化弄人,一双道侣被迫生离死别,留洛亭一人,得了消息一夜白头。
房中死一般的沉寂,洛亭与风砚之谁都没有再言语。忽而外间天色暗沉如夜,风砚之急急奔去窗前,只见漫天的黑云遮天蔽日,午后的天色与夤夜无异。
狂风大作,疾风打着旋儿发出揪心的嗡鸣。雷云内电光火石如银龙周游腾跃,威力无穷。风砚之经历过上次的事,对眼前的景象毫无意外。她转头看着依旧沉睡的羽凝,问洛亭:“眼见此等奇观,你可有把握护她周全?”
“若是天凤血脉入了凡尘,天道不容,如此也是常理。我布下的阵法,该能挡下五道威力强大的天雷。况且你二人本为道侣,你可与她并肩,这是天道默许的。”洛亭点燃一根烛火,望着幽沉的天色,不紧不慢的开口解释。
“但愿如此。”风砚之眸光不离波谲云诡的雷云,语气中满是辛酸。
二人话音方落,羽凝醒了过来,翻身下床的动静引得二人齐刷刷回眸,羽凝看着房中昏黄的烛火,喃喃道:“我是一觉睡到了夜晚么?”
傻的可以。风砚之抬脚走近,“身子可有不适?”
“没有,一切都好,谢谢您和洛前辈。”羽凝乖觉的摇了摇脑袋,笑意盈盈的看着二人。
“别急着谢,外间并非黑夜,是你的劫数。”风砚之长叹一声,终于道出了真相。羽凝肉眼可见的身子一震,看着外间飞沙走石的阵仗,眼底浮现了恐惧。上次渡劫便让她双目失明,折腾两载有余,不过刚刚治好,竟又要来一次?
“我见过前辈渡化神劫的,没有这般骇人。为何我的会是这样?”羽凝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风砚之的手,满目疑惑的望着她,似是在求个答案。
“这是你的机缘,比旁人更幸运的机缘,走吧,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会护着你。”在旁边候了良久的洛亭出言安抚,敛了方才的神色,容颜清冷一如往昔,话音沉稳,倒让羽凝觉得有些许踏实。
洛亭引着二人来到了山间的一处开阔的空地,四周竹林环绕,乃是八卦阵法的正中。
劫云聚集在羽凝的头顶,风砚之和洛亭退到了十步开外。不多时,疾风骤停,银色的闪电蜿蜒如灵蛇入海,在天地间擎起一道寒芒,滚滚雷声紧随其后。
不出洛亭所料,她的法阵当真为羽凝挡下了五道天雷。第六道天雷落下,法阵应声消散,分去了半数的威力。此番天雷没有上次的那般特殊,一道接着一道,但有喘息的余地。
第七道直到第十二道天雷,羽凝引剑相抗,应付的不算吃力。而第十三道雷落下,竟将风砚之送给羽凝的宝剑劈成了五段。没了法器,羽凝抗到第十七道便已然呕血倒地,筋疲力尽。
风砚之见状,飞身上前,以身体护佑着她,抬手掐诀,灵力护体,代人挡下了整整九道威力强劲的天雷。洛亭抬眼望着陡然生变的云层,赶忙呼唤:“师姐出来!最后一道了,是她的心魔,你不能替。”
听得此语,风砚之复又拎出了一把长剑,只要不是她常用的,留给羽凝并无不妥,“凝儿,攥紧了,别怕。”她将剑交与羽凝手中,趁着间隙嘱咐了两句,迅速闪身而出。
飘渺的气旋将羽凝抛向了半空,裹挟进黑压压的云雾中。而此时羽凝眼前所见,已然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无。洛亭的双手紧握成拳,若眼前人是璃落,她便能通感羽凝的心魔幻境,在危难之际将人救出。
而此刻羽凝的眼前,却是她十岁的画面。凌暲宫的主殿内,羽沅的生辰,宫人上上下下都得了一份宫主包的红包。
小寿星坐在席间,朝着羽凝招手,“凝儿,快来,有你最爱吃的栗子酥。”羽凝本能的想要上前,却见到了十岁的自己,笑意盈盈的跑了过去,“师姐生辰快乐!”一旁的羽澜祎笑得很是和蔼,竟拍了拍她的脑袋,“凝儿懂事了。”
画面一转,又到了十三岁那年,冬日天凉,羽凝染了风寒正躺在床上高烧不退。帷幔被人掀开,映入眼帘的竟是满眼担忧神色的师父,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嗔怪道:“这么烫,傻孩子,天冷怎还学个没完,下次不能如此,要照顾好身体。”
羽凝的眼中隐隐泛着泪花儿,这不是她的记忆,记忆中没有这些。记忆中的羽澜祎冷冰冰的,不会去她的房间,不会关心她。
天旋地转,眼前不再是温情脉脉,她瞧见了满地的鲜血残尸,还有浴血的师姐,同门的哀嚎。她惊讶的后退,却撞见了一个人,缓缓抬眼,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眸子,红了眼的羽澜祎怒目圆瞪,出掌便要杀她。眼前的羽凝被师父亲手打死,尸骨碎成了齑粉。
“不!”羽凝抱着头闭紧了眼睛,不忍再看。此时,身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你该恨我的,来,睁开眼,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解脱了。”
羽凝睁眼,便瞧见了一袭紫袍的羽澜祎款款而来,勾手挑衅。她握着剑的手激烈的抖动,眼底岑满了眼泪。“我要将你挫骨扬灰的,不杀么?这么怂?”羽澜祎继续言语讥讽,羽凝愤而引剑,在触及羽澜祎的刹那却收回了手。
顷刻间,羽澜祎消失不见,眼前殷红一片,熟悉的香味儿萦绕鼻尖儿,羽凝惊觉自己倒在羽沅的怀里,“师姐?是你回来了?”
“是我,凝儿不怕,睡吧,睡着了就没有烦心事。想吃什么在梦里念叨,醒来师姐都给你备好。”羽沅柔和的话音令羽凝昏昏沉沉的想要睡去。“师姐,你让我好找,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羽凝贪恋这一丝温存,羽沅又道:“凝儿,和我走吧,我那里很美很惬意。”
外间的风砚之和洛亭眼见羽凝被浓云越卷越深,二人对了个目光,心道不好,便齐齐大声呼唤羽凝的名字,期盼她能醒过来。
隐隐约约的朦胧中,羽凝察觉了一丝异样,抬眸看去,羽沅分明笑得恬静。走?走去何处?羽凝脑海中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人劝她清醒,一个人想要跟人离去。耳畔些微有些声响,仿佛有人在唤她回去,她该回哪去?
羽沅抱她的手愈发紧了,“凝儿莫要犹豫,和我走吧,你不是最喜欢和师姐在一起吗?”羽凝心觉奇怪,羽沅是个慢性子,从不催她的,这人不是她的师姐。她醒悟过来,伸手便推,竟挣脱不开,羽沅鬼魅的笑着,“和我走吧,我不要丢下你。”
羽凝挣扎着,不肯随人离去,羽沅卯足了力气拖着她走,将人逼急了,羽凝一剑挥出,将羽沅生生击溃在自己的眼前,灰飞烟灭。
霎那间,天地间再落一道惊雷,淡蓝色的幽光闪过天际,羽凝提剑直冲天雷,瘦弱的身躯引着长剑的锋芒,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光,随即天地间阴霾散尽,恢复了澄明的天色,而羽凝也终究身心俱疲的跌落在地,长剑离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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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