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温珩盯着眼前这人。
他的脑子还有些乱,那一点清明挣扎着破开他脑中的混沌,连带着他被模糊了许久的记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他同蔺疏的相识相知是真,他爷爷过世后住在蔺家是真,他同蔺疏一起读书上学是真。
但是——
他记得那场乡试之后,蔺疏中了解元,而他连个名次没有。
再者,蔺疏从小读书立志为了替民生请愿,科举一途便是他实现愿望的唯一一条路子,他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次乡试失败就放弃。
而更重要的是……
章温珩没有再想下去,但眼前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蔺疏似乎看穿他的心思,眯着眼笑了笑,笑容却有些讽刺,他道:“章温珩,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清醒了,甜言蜜语固然动人,可惜你却不敢相信,就连听到这样的话,都要忍不住怀疑。
“心有疑虑的人,这美梦自然做不得。”
章温珩道:“胡言乱语!你不过是用幻境的把戏罢了,现在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迷惑我!”
蔺疏听了这话,脸色神色却不变,只嘲讽的意味更浓,他轻声道:“你说这些都只是幻境?”
他翻手一起,无数的绿叶枝条从黑暗中伸了出来,将章温珩整个人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脸,让他能够看清眼前的所有景象。
是暮色四合、斜阳西沉——
章温珩捏着刚发下来的文章,鬼鬼祟祟地拉着蔺疏走到角落,手里提着一支沾了朱砂的笔。
“快快快,我爷爷再过一会就回来了,你帮我在这添个‘可’字就好了。”章温珩连忙催促道:“你是不知道,我爷爷虽然不认字,但他就得逮着这个字看。他昨日跟我说了,今日要是再寻不见这个字,他能抡起那石磨来砸死我。”
“不写。”
蔺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明摆着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若把我砸死了,我便夜夜进你梦中,找你梦谈!”
蔺疏呵了一声:“贪我俊俏,图我才华的女鬼没有十个也有八千,你和她们慢慢周旋排队罢。”
“我去私塾里,当着大伙的面把你裤子给扒了。”
蔺疏斜斜地飞了他一眼:“我们私塾里都是男的,我本事大,给他们两眼又有何妨?”
“不是,你就没点怜香惜玉之情吗?”章温珩捂脸痛诉,道:“都这样了你还不愿帮我一二?”
蔺疏冷冷道:“上次帮了你,你转头就把我给供了出去,你爷爷那三下竹鞭有两下还落在我身上,你不是温香软玉,你是索命罗刹。”
章温珩红了脸,却又不愿放弃,没办法,谁让他怎么模仿都模仿不出夫子那龙飞凤舞的字。
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既然威逼此法行不通,他便要知错就改,换条路子。
章温珩想了想,便换了招数,可怜兮兮地拽着文章,看了蔺疏一眼,低低道:“那我回去了,如果你晚上得空,来我家里给我送点金疮药吧。别带昙袖来,不然她瞅见我这么惨,肯定得哭,我一看她哭,我就心疼,我也得哭……”
蔺疏哦了一声:“那便让她带药去给你罢,你们抱头痛哭,我就不掺和了。”
“蔺疏。”章温珩瘪着嘴,委屈巴巴地蹲下身,像个被遗弃的小狗似的,“别这样嘛,发发善心疼我一下罢?”
蔺疏:“……”
蔺疏许是没想到章温珩为了不挨打,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他满肚子嘲弄的话,正想着如何编排着说出来,可看着章温珩装模作样、扮可怜的脸,话又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惹得他气闷。
他捏着手中的书,敲了敲章温珩的脑袋,面无表情道:“拿来。”
“诶,得嘞!”章温珩毕恭毕敬地捧着笔,眼巴巴地看着蔺疏落了笔,兴冲冲地就捧着文章回了家,头也不回。
蔺疏不气闷了,直接怒气上头,恨恨道:“下次我会心软,我便把这支笔给吃了。”
当然,蔺疏没有这个机会,倒不是因为他心硬如铁,而是因为章温珩爷爷根本不看他好不容易作的假。章温珩爷爷傍晚卖豆花回家的时候,直接端了一碗豆花去了夫子家,把章温珩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都是圈套啊。”章温珩痛得龇牙咧嘴,道:“我没想到啊,真没想到,他老人家能这么狠,我难道不是他们老章家的独苗苗吗?他怎么下手就没个轻重呢!”
“还是有的。”蔺疏冷着脸给他上药,章温珩被打了之后直接溜到他院子里,看他一副惨样,蔺疏只想翻白眼:“你屁股肉多,章爷爷专朝这打,落在别处的鞭子少得多。”
章温珩:“……”
他疼得无法苦中作乐,嘶了一声,叫嚷道:“轻点轻点,那是我屁股蛋子。”
月光下,两个少年人的剪影交缠在一起,嬉笑怒骂分外鲜明,让章温珩不住地恍惚,那点清明在他的脑中岌岌可危。
蔺疏凑到他耳边笑道:“这难道不是真的吗?你难道不想同我一起回到这个时候吗?还是说,你想我记起这些——”
夜很静,静得像是一个极其寻常的夜。
忽然有几点火星燃起,揉进了章温珩的眼睛。
“哥——”
是昙袖。
他彷徨地看了过去,看了过去——
蔺铮倒在地上,他生**洁,此时脸上却沾满了血迹,涂抹着他狰狞而愤怒的面容,握笔的手徒劳地向前摊着。
“章家爷爷,我们两家着实有缘,温珩这孩子跟蔺疏年岁相若,不如就让他们一块去私塾读书,相互也有个照应,如何?”
沈荇倒在他身侧上,是被一剑封喉的,她不甘地瞪圆了眼睛,脸上茫然又错愕。
“小珩,过来帮荇姨择个菜,我白日向隔壁李婶问了几招,晚上给你们烧个醋溜白菜!蔺疏不便吃酸,你记着装一装,咱们一起骗他吃下去哈哈。”
章温珩全身发冷,不,不对,这些都是假的,是这假蔺疏捏出来骗自己的。
虚虚实实,虚虚实实。
他分得清,他分得清!这是假的,是假的!
“你瞧,我在那儿呢。”
章温珩像是一个空壳,茫茫然地顺着那声音歪了头。
眼前忽然掠过无数的黑影,他们拥挤在一块,像是张牙舞爪的牢笼,围困着一只垂死的猛兽。
裹着他的缚网大发慈悲地将他提了起来,为他贴心地换了一个视角,好让他能从空中俯视,看清那一只笼中的困兽。
章温珩约莫猜到了那是谁,可又不敢认出来,那人浑身血糊糊的,头发是乱的,手里提着一把同样血糊糊的剑,无力地撑着他,好让他不至于倒下去。
一个黑影往前耸了耸,将那人手中的剑踹倒,那人的身躯便跟着往下瘫倒,像是死了一般。而他倒下后,他身后一直护着的人影才露了出来,也是血糊糊的一团,娇娇小小的。
像是个小姑娘。
“死了么?”
“死了罢,凡人哪里经得起我们这几击,他倒是个固执的,像他那爹娘一样痛快点不好么?白费我气力!”
“别废话了,本来查得清清楚楚,说他们家中有咱们要的书,结果累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找到,回去还不知道怎么跟大人交差,管他们作甚,仔细你我的人头罢!”
细细碎碎的言语争先恐后地传到章温珩耳里,那黑影在他眼前不断扭曲,他眼神空洞地低下头,正好和地上那人倒下的脸直直对上。
“蔺疏……”
耳边忽然传来一身喟叹:“我在。”
章温珩惶恐地转过头,他所熟悉的那张脸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他眼前,束缚着他的枝条枯萎脱落,蔺疏一把将他拥进怀里,轻声地在他耳边絮语:“章温珩,这么多年来,我并不是故意叫你找不着我,这些年来……”
“不要同我说这些——”
蔺疏被一把推开,愕然地看着章温珩。
章温珩用尖锐的牙齿咬破下唇,那点铁锈味让他不断地回想起方才所见的一幕幕,他目眦欲裂,狠狠地看着蔺疏,喝道:“你如何敢说自己是蔺疏,你如何敢!”
蔺疏似乎也很无奈,他道:“可我就是蔺疏啊,无论你信不信——”
一瞬之间,诡异的黑色纹路爬满了蔺疏裸露在外的肌肤,他咧开嘴笑了笑:“难道我穿的这个壳子,他不叫蔺疏么?”
章温珩彻底清醒了过来,那些因欲念而生的幻象一片片凋零,所有的虚虚实实都在此刻化作一空。
“你的灵气我吃定了,你既然执意要清醒着死去,辜负我的一番好意,那我也没有办法。”
章温珩忽然被钉在原地,蔺疏一步步逼近,无数的黑气从他身上溢了出来,跟随着蔺疏包围着章温珩,就在此时——
一把白色的长剑忽地劈开周围黑暗,将那黑气斩断,落在章温珩的手中,章温珩下意识地握住剑,忽然发现自己又能动弹了。
他执剑同蔺疏对峙,蔺疏退了两步,阴狠狠地盯着那把剑,道:“你敢用它来伤我吗?你该知道,若是我损了分毫,蔺疏就不一定能醒过来了!”
章温珩知道,要挣脱心魔只能靠蔺疏自己。
于是他没有把剑对准蔺疏,而是吐出一口气,将剑搭在了自己的脖颈。
蔺疏瞪大了眼,喊道:“章温珩,你在自作聪明什么——”
章温珩静静地看着蔺疏,之前所历种种皆是少年之时的过往,会用这样的法子来迷惑他,说明这些不仅是他所惦念的,也是真正的蔺疏所惦念的。
谁不想回到少年时呢?
可是真正的蔺疏即使想,也不会用这样的方法去逃避。
他要帮助蔺疏醒过来。
此时周围什么都没有,但他便是从那年少过往中走出的人,他是那些曾经的一部分。
蔺疏说了,心有疑虑的人,美梦才做不得。
那就毁了他自己,毁了蔺疏所珍惜的过往,毁了他们心心念念、却再不可能回头去寻的年少。
“你说得对,我不敢伤你。”章温珩将剑往脖颈处轻轻送进了几分,许是这段时日做习惯了,并不觉得疼,他轻轻笑了笑:“但你说,蔺疏又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章温珩死呢?”
“章温珩——”
章温珩:出去之后给你看点好东西。
蔺疏:什么好东西?
章温珩:你蔺家祖宗。
蔺疏:???
最近工作开始忙碌起来,可能更新不是很稳定了,先给小可爱们说句抱歉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破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