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疏把章温珩放了下来。
气氛还是很尴尬,要是章温珩方才没有为了要渡灵气而去亲蔺疏,兴许他们现在就能正常地交谈下去了。
得说些什么缓和一下。
章温珩咳了一声,道:“你……”
“我……”
蔺疏也开了口,两个人面面相觑,章温珩生怕听到蔺疏问他方才的举动,立马抢着把话说完,原本是想问蔺疏有没有受伤,结果问出口就变成:“我挺沉的,没压坏你的手吧?”
说完就恨不得把这张嘴可缝住!
要你有什么用!光会做坏事!问的都是些什么话!
为了弥补这个过失,章温珩不等蔺疏回答,便马上抛出第二个问题:“你方才是怎么制服杜秋的?那把黑剑蛮厉害的啊。”
蔺疏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有没有受伤?虽然那些黑色的花纹从你身上退走了,但出去后最好还是检查一下吧?”
蔺疏抿了抿唇,语气生硬道:“无须挂碍。”
章温珩呼了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没从蔺疏真的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事实中过渡出来,一腔烧得旺盛的心绪高高地冲起,正笨拙地不知道该怎么宣泄,就被蔺疏的反应冷了又冷,快要偃旗息鼓。
他们已分别了十一年。
若是放到凡间,十一年的时间,足够让懵懂稚儿长成半大少年,闺中少女嫁作新妇,足够让小儿长大,也足够让少年老去。
他莫名地想起了他画了十一年的那副画。
他总想画出蔺疏长大后的模样,却一直画不出,他始终以为是他画技太差,才不能描摹出蔺疏的神韵,便翻遍了画册,练秃了画笔,可这本就是在犯傻,谁能想象得到十一年后蔺疏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这不对,那不对,即使活生生的蔺疏站在他面前,他也觉得不对。
其实不对的不是蔺疏,是他自己,是一直不肯忘怀过去的自己。
他就像那好龙的叶公,苦巴巴地左等右等,等到真龙出现,他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蔺疏原来变成这样了吗?蔺疏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于是有点畏畏缩缩,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幻境,等到他能够鼓足勇气,再重新站在蔺疏面前,或许还能够像一个正常的人,以十一年未见的好友身份同蔺疏交谈。
“章温珩。”
蔺疏的声音让章温珩的心陡然升起,他结巴地啊了一声。
“方才我并非有意想要害你,我……”
他只是什么呢?
真实的理由难以启齿,蔺疏张了张唇,眉头却紧紧地蹙起。
章温珩忙摆了摆手,道:“那黑气有多厉害我又不是看不出来,你能顶着它把我救出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是。”
“你不需要谢我。”
蔺疏看了章温珩一眼,然后向他探出手,章温珩也不躲,直愣愣地看着蔺疏。而蔺疏也只是碰了碰他伤口旁边的肌肤,碰完了还得说一句:“如果我现在被黑气控制,你的小命就被我掐断了。”
章温珩还是愣:“哦……哦。”
蔺疏看着那道伤口,神色有些阴郁,再见章温珩这般模样,不知为何,有些生气,他道:“你方才不该折损神魂来救我,你既挣脱了就该跑得远些,离我远些。”
“不这样救你,该怎么救你?”章温珩被蔺疏的话堵了又堵,十几年养成的温吞性子一瞬间便被一点火苗烧尽,他道:“而且叫我怎么跑?我方才统共就一只手挣出来,还有两只脚并一只手被困着,我能驮着那只黑手跑么?能么?”
“蔺疏,你说这话太没道理了。”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说得干净舒坦,蔺疏却立马接嘴反驳,冷冷道:“话不需要道理,有用就行。出门在外本就在多长个心眼,为自己多备几条后路,不要总想着去救别人,之前想着救那个破筝,方才自己身陷险境还要来救我,你现下就只有一条神魂在这幻境中,要是损伤重了,你知道出去之后你会变成什么吗?”
章温珩气又梗在了心头,他呵了一声:“傻子呆子蠢货吗?无须你多言,我还是有读过几本书的,自己知道轻重的。”
蔺疏怒道:“你不知道。”
章温珩也气:“我、知、道!”
蔺疏被吵昏了头:“你知道你刚刚还敢伤你自己?一次两次不够,还想着三次四次吗?”
章温珩收了声,蔺疏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样自伤神魂的事,他只做过两次,但是上一次救蔺疏的时候,他不是昏迷着的吗?如果他那时还有意识的话,岂不是知道自己已经轻薄过了他?
章温珩手心捏了把汗,心想,或许只是他清醒后知道的,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难寻的秘法。
这么思来想去的,章温珩原本吵得火热的脑袋冷静了些,满肚子要见缝插针回嘴的话也慢慢咽回去了,就是觉得有些心累。
分明在话本中,别人久别重逢,要不就是春风来信,一吹杏花满山落,甜滋滋的,要不就是冬雪纷飞,寒风冻红一双眼,苦兮兮的。为何到了他和蔺疏,既没半点甜味,也没一点苦味,活像两只斗鸡碰面,全是火药味?
他搜肠刮肚想了想,怪不得别人形容时,总说回忆是坛美酒,他怕是回忆时喝太多,醉得一塌糊涂,才完全忘记蔺疏的本性。
这人天生就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嘴巴像一条没有七寸的毒蛇,冷不丁地就毒你一句。
从小到大,他和蔺疏相处就没几次不听到蔺疏毒人的时候,毒的不是他,也是别人。
不然怎么会是蔺疏呢?
这样才是蔺疏啊。
嘴巴坏,脾气坏,活该招人骂。
原本有些无处安放的心绪逐渐释然,章温珩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忽然一点冰凉碰到他的脖颈。
是蔺疏控制着灵气补着章温珩受损的神魂。
可如今蔺疏也跟他一样,是抹神魂,渡了灵气救他,不就跟拆了东墙补西墙一样吗?
但蔺疏不容他拒绝,飞快地把灵气覆在他伤口,抿了抿唇:“我有分寸,不像你,拼了命把那点神魂损了又损来补给我。本就不够聪明了,再伤了神魂,出去岂不是凉透了。”
顿了顿,又补了句:“你我虽是旧识,但多年未见,不必如此。”
原本变得薄一些的隔阂,又被这句话急赶赶地跑来添砖加瓦。
章温珩的笑凝在嘴角,他问:“那你之前戴着面具来救我做什么?多年未见,何必如此?”
蔺疏垂眼,收回了疗伤的手,负在身后,似乎在想着该如何措词,章温珩便等着蔺疏的回答,心里却存着一点希冀,蔺疏许是跟他一样,多年未见,不知该如何开口罢了,如今说些难听的话,也只是在熟悉熟悉他们以前相处的方式而已。
但他等了又等,只等到蔺疏的一声叹息。
蔺疏抬起头看他,眼中没有促狭,没有玩笑的意思,一点也没有,只有一点无奈,一点不得已的烦躁。
“我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了罢。”他道:“我到此地只是意外,是你徒弟求我,我才来救人的。未见到你时,我不知救的人是谁,也不知你在此处。而且无论让我救的人是谁,我答应了都会相助,所以这件事你不必记挂。”
“至于带面具……”说到这,蔺疏揉了揉头,有些为难地说道:“非得我明说么?知道是你之后,我戴面具去救你,就是为了省些麻烦,只望你把我当做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就好,何必多问呢?”
希冀灭了。
其实从一开始,蔺疏的态度就冷冷淡淡的,方才同自己争吵,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自损神魂去救他。蔺疏本想救了人便离去,结果反被自己救了,怕是觉得节外生枝,又被心中的愧疚拦着一时不好走。
这其实也很好明白的,不是吗?
可是心里还有个小人在摇鼓呐喊,不断地反驳,或许蔺疏是有难言之隐呢!否则他那样爱恨分明的人何必要这样迂回地来骗他呢?
章温珩便当最后一句是放屁,继续求问:“那你怎么会到这里?你……你之前是在做些什么?”
心里的小人在敲打,在叉腰,在跺脚,恨不得马上想一个逻辑融洽的由头塞在蔺疏的嘴里,让章温珩能够心满意足地自欺欺人下去。
但蔺疏没有,他甚至都不解释,只是更为难地看着章温珩,叹道:“章温珩,就把我当成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罢,萍水相逢的交情,不必问这么多的。”
小人楞在了原地,捂住了自己的头,滚到了角落。
章温珩也楞在了原地,蔺疏看了他一眼,便不再搭话,转身去捡地上的古筝,想着如何把筝灵放出来打开幻境。
章温珩有些不知所措,可这点不知所措跟方才又有些不一样。
刚刚他乍然见到蔺疏,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同他说话,现下……现下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三个字。
——算了罢。
萍水相逢之人,无需多言。
可他这么久才明白,原来他与蔺疏,从小到大,相识数载,相隔又数载,到如今久别重逢,这么、这么久,竟然也能用萍水相逢四个字一笔带过。
他忽然想到,当年初入仙门修行时,他听师兄师姐讲课听得迷迷糊糊,说修道,可说来说去,也说不清道是什么,他便趁着居无月难得空闲的时候问了问。
居无月唔了一声,指了指天,指了指地,指了指脚下凋零的春花,又指了指河里漂浮的荷叶,跟他说:“世易时移,顺应自然。”
他没听懂,便又虚心问了问。
居无月抓了抓头发,同他解释:“就是同你说,在天地面前,什么都很渺小,你什么都抓不住。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你得先习惯这些,再去琢磨别的。”
他当时似懂非懂,后来故作不懂,现在却不得不懂。
世易时移,所以他与蔺疏,是萍水相逢。
他要习惯这件事。
否则既是自找没趣,又让蔺疏平添烦恼。
于是他不再多言。
蔺疏出去后会去哪?会同他一起回仙门吗?他要做些什么?
很多问题想问,却又不能问出口,只能三缄其口,沉默地上前。
章温珩不知道蔺疏方才是怎么把自己救出来的,但很明显,同样的方法不能再用一次,否则蔺疏也不会这么烦恼,他想了想,犹豫着问:“我眉心有筝灵下的弦印,方才便是因为这道弦印被拖进幻境里去的,现下应该可以让筝灵用这道弦印从那个幻境中出来。”
蔺疏点头,道:“可以,但是怎么告诉她?你能用弦印同她联系吗?”
章温珩道:“应当能,这古筝本就是她的灵身,我身上又有她的印记,只要用点灵气通过弦印唤她便可。”
蔺疏闻言便伸出手,指尖靠近章温珩的眉心,让他有些茫然,不等他问,蔺疏便道:“不需你损耗灵气,等等又把自己的神魂摧残得七零八碎,麻烦你自己护好自己,别惹我麻烦。”
章温珩抿了抿唇,却没有拒绝蔺疏的灵气。
有了灵气,很快便同筝灵联系上,她虽然还未从杜秋之死中缓过来,但还是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照着章温珩的法子,还有自己一点布置幻境的本事,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那支木枝被她捧在怀里,小心地护着,一点也没有损伤。
几人很快赶到了阵眼,也就是之前发现的那株嵌着琵琶的大树旁。
没了杜秋指挥,剩下的魔气皮囊浑浑噩噩的不成气候,蔺疏从杜秋那个怪异阵法中吸取的黑气似乎能够被他收为己用,他划出一道黑气便引着那些魔气皮囊跌跌撞撞地往高台聚集。
筝灵催动琵琶,大树的枝条无风自起,但这次却不是来攻击他们,而是弯弯绕绕,团成了一个一人高的门。
“可以进去了,出去后便回到你来时的乐楼了。”
筝灵怎么知道他是从乐楼进来的?
章温珩疑惑,蔺疏却直接替他问出口,筝灵低着头,摸着木枝道:“是我利用幻境抓人的时候,把你带进来的,我确实是冲着你身上有灵气,料想你是凡间的修士,能帮我一把才如此。本想出去再同你们解释……”
“我知道我是小人行径,你们对我有恩,我随你们处罚。”
她垂着头,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章温珩叹道:“算了……”
蔺疏瞥了一眼,脸上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看着他的目光中露出一点嘲讽,明晃晃地就是在嘲弄他之前识人不清,这一点倒是跟以前一样,得了理便一定要别人同他低头。
章温珩却不想计较,他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忽地被一双臂弯搂在了怀里。
“你!”
却听蔺疏一声闷哼,他急忙侧头,只看到蔺疏的背上划过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蔺疏眼底翻出一片阴沉的凶光,盯着始作俑者——一只冒着黑气的乌鸦。
他们方才都没注意到,这树中竟然还藏着这么一团漏网的黑气!
“找死!”
蔺疏反手挥出一道黑气,化作趋势冲冲的利箭,将乌鸦钉死在树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章温珩扶着蔺疏,还未问他的伤势,便见蔺疏脸色苍白,咬着牙关晕了过去。
“蔺疏!”
“先出去再说!”筝灵冲章温珩道。
章温珩握紧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将蔺疏抱了起来,同筝灵一起跑进树门之中。
筝灵:我捅了我老公。
章温珩:你好惨。
蔺疏:我刀了我老婆。
章温珩:你有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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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