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一场古怪的婚礼,没有来凑热闹的乡亲,也没有来讨喜饼的幼童,四周都安静得很,只有隔一阵响起的鞭炮声带着一丝诡异的喜庆,炸起稀稀疏疏的红色鞭炮纸,飘荡在空中。
新人已拜完高堂与天地,隔着盖头,没人看得清筝灵的神色,但她的手软软地搁在杜秋的掌心,看起来不似被强迫,而是心甘情愿的。
眼见他们抵着头,正要对拜时,章温珩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院门。
“噼里啪啦——”
鞭炮声又响起,杜秋扭头看见章温珩,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咬着牙狠狠地瞪了章温珩一眼,就要拉筝灵撤走。他身后裂开一道裂缝,望着像是一个黑黝黝的漩涡,定然是他准备好的另一个幻境。
不能让他带着筝灵进去。
章温珩清了清嗓子,鞭炮声正好停下。
“杜秋!你这个负心王八蛋!说好的要同我白头偕老!怎么又娶了别的小娘子!你不是说你不爱红妆偏爱我的吗!”
杜秋脸上的神情出现短暂的懵然,一旁的新嫁娘猛地掀开盖头,露出疑惑的神色,她额头上的三道弦痕有些暗淡,蹙着眉时神情有些茫然。
想来筝灵是被这幻境洗了记忆。
章温珩继续加把火:“杜秋,你分明同我说这个小娘子泼辣无比,每每同她交谈都得酝酿许久,生怕惹了她怒火,还说要把家中古筝赠与我做定情信物,你、怎、么、能、忘、了、呢!”
章温珩不管不顾地胡纠,杜秋这时也没办法强拉筝灵离去,走了便是坐实自己心虚,但这样干站着任章温珩辱骂也是不行的。
杜秋辩道:“今日是我与筝娘的大喜之日,不知兄台是谁,为何非要扰了我的喜事?若是兄台是想要钱,可明言,若是兄台单纯想要闹一场,那我也不得不将兄台赶出去了。”
章温珩不动声色地又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瞎扯,转移杜秋的注意力,他哀哀地看着筝灵,道:“这位小娘子,真的不是我在骗人,你说我好好的一个男儿,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怎么会平白自污自己喜好男色,来做拆人姻缘这种损阴德的事情?”
杜秋紧张地看着筝灵,筝灵还在犹豫,章温珩借机又向前几步。
章温珩指着杜秋道:“不信你回想一下,杜秋腰上是否有一道一寸长的伤疤,是杜秋小时候背他娘亲回村的时候,晕倒被路边石子划伤的,还有他的屁股上,是不是有两粒对称的红痣,还有他的前胸靠近肚脐眼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块胎记,还有他的耳根后头,是不是生了一颗痦子,还有……”
杜秋恼羞成怒:“你编瞎话也要编点道理出来!寻常人哪里能看得那么仔细,你说我全身上下全都是胎记伤疤红痣,你是来找相好的,还是仵作来验尸的?”
筝灵一言不发,眉头没松开,但那几道弦痕微弱地发出一丝亮光,像是在找回一点清明。
章温珩深吸一口气,叹道:“好吧,实话实说,我确实目的不良,是来抢亲的。”
杜秋不知道章温珩怎么突然又承认,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章温珩则诚恳地抬起头,伸手指了指筝灵道:“不过抢的不是你这粗糙大老爷们,而是你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语罢,章温珩猛地向前一冲,反手将杜秋推进了他自己原先准备好的幻境漩涡中。
“快快快!跑跑跑!”
章温珩拉着筝灵,向门口冲去,筝灵甩开章温珩的手,一脸疑惑和怀疑地看着他,但片刻后,还是让章温珩跑在前头,她自己则慢慢跟在后面。
筝灵问:“你到底是谁?眉心为何有我落的印记?你跟杜秋到底是什么关系?”
章温珩拐了一条巷子,头痛不已,他哀嚎道:“我随口胡纠的啊,你难道还不知道杜秋身上到底有没有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吗?”
筝灵:“我难道没事做会去扒他的衣服,细细地数他身上的胎记小痣吗?我又不是变态!”
“行行行,我是我是。”章温珩双手合并,向筝灵求饶道:“他骗了我感情,现在还要骗你与他成亲,你难道还在留在他任他欺瞒吗?”
筝灵怒火中烧,她恨恨道:“怪不得他昨晚突然求我同他成亲,还说要同我结契,一生一世都绝不负我!这负心人!寻常哪里见他如此油嘴滑舌,定然是早有预谋要骗我!”
身后的脚步声变了,章温珩扭头,见筝灵理都不理,径直又冲了回去,他捂着额头,喊道:“筝灵!诶!我的天!这算什么事啊!我就不该编这个破由头”
“杜秋!”
章温珩拐回巷子,便看到杜秋刚从一个幻境漩涡中退出来,刚刚好和来找他的筝灵对上。
杜秋见到筝灵,一脸欣喜,忙道:“筝娘,你还是信我……”
话没说完,筝灵呼地一巴掌就打在他脸上,下手估计没怎么留力气,直接把杜秋那张脸打出了一片红痕。
杜秋一脸错愕,章温珩也一脸震惊。
这、这……看来在这个古筝幻境中,筝灵是真的厉害,这么说来,他挑拨的计谋还算是,挺有成效?
杜秋吼道:“你打我?”
筝灵从身后掏出一根干枯的树枝,估计是从地上捡的,她猝不及防地往杜秋身上抽了一道,冷冷道:“对,我打你,你今天不把你和那个兔儿爷的事情说清楚,那你这亲就和他结罢!”
杜秋咬碎了牙,他发现了在巷子拐角探头的章温珩,怒道:“你三番四次地来拦我,你信不信我在这里就把你的神魂打散了,再把你外面的姘头送下去陪你!”
这人怕是被搅昏了头,话都说得丢三倒四的,章温珩连忙跑到筝灵身后,小心翼翼地告状道:“筝娘子,其实我坦白跟你说了,我原本跟我夫君快/活极了,是你家杜秋一直缠着我不放,结果我夫君厌弃了我,如今他还想弃了我同你成亲,我真的……无路可去了呀!”
章温珩低下头,努力憋着笑,假装自己在擦拭眼泪。
“杜秋!”
筝灵的树枝在空中挥舞得呼呼作响,杜秋气急败坏,他本以为进了这古筝编个幻境哄那筝灵十拿九稳,没曾想章温珩竟然能进来搅局,他现下修为被古筝中的血契束缚着,但他动不了筝灵,难道还动不了章温珩吗!
杜秋脸上的神情变得狰狞,他目露凶光,瞬间化成一团黑气,要将章温珩抓起来丢进别的幻境中,章温珩早有准备,死死抱住筝灵的胳膊——左边的胳膊,一边指挥着筝灵右边的胳膊使点劲,将杜秋打跑。
可筝灵看着那团黑气,眉心的弦印又亮了亮,仿佛想起了什么,陷入了挣扎。
筝灵一挣扎,右手的树枝就没劲挥打了,杜秋瞄准时机,钳住章温珩的肩膀,要将章温珩平地拔起,掷向空中。
“筝灵,筝娘子,筝姐姐——”章温珩快稳不住了,眼见筝灵还在兀自挣扎,突然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了那支树枝,喊道:“其实那个杜秋是假的,这个是真杜秋让我送给你的,你快想起来,那不是杜秋,那就是个皮囊!”
筝灵眉心的弦印明明灭灭更加急促,她一手捂住头,一手抓住自己的心口,发出痛苦的低/吟,就在这时,杜秋化成的黑气也凝滞在空中,从那黑气中发出嘶哑的吼声。
有用!
章温珩立即将那根树枝塞进筝灵的手中,筝灵无意识地握住了树枝,一时间,树枝抽长,密密麻麻地生出了无数绿叶,那树枝似被人轻柔地托起,转了个弯贴近筝灵的脸颊。
像是久别重逢,百转的柔情说不出口,只能借此给出最后的一点抚慰。
“杜、杜秋……”
筝灵眼角忽地滚下一滴泪珠,眉心的弦印恢复了往日的光亮,她摸着树枝,哀戚地看着眼前怒吼的黑气,脸上的神情却逐渐坚定。
树枝从筝灵掌心摇曳升起,被一团柔和的白光包裹着,像是一把离弦的光箭笔直刺进黑气之中——
嘶吼声停滞。
黑气落到地下,又变回了杜秋的人形,那树枝刺进了他的胸口,看起来轻飘飘的玩意,却令他痛不欲生——那是他残存的良知,折磨着他此时的恶人心肝。
他虚弱地看着筝灵道:“筝娘,你要杀死我吗?你就……真的这么恨我吗?”
筝灵闭了闭眼,握着树枝的手不住颤抖,如同她纠结难定的心。
杜秋眼底阴沉,他握紧拳头,面上露出一丝凶光,突然,上空传来一道饱含怒火的吼声:“章温珩——”
章温珩讶异地抬头。
那声怒吼在上空撕开一道裂缝。
“不——”
杜秋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他身上围绕着的黑气源源不断地逸散到空中,摧枯拉朽一般将他压制在地,杜秋脸上痛苦的神情越浓,他凶狠地看着那裂缝,一边又苦苦哀求:“筝娘、筝娘……”
筝灵瘫软在地,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却忍着不上前一步。
直到最后,黑气全部散得干干净净,杜秋脸上所有痛苦的神情都归于平淡,变得十分的平静。
像是回到筝灵记忆中正常的模样。
筝灵红了眼眶。
他看了一眼筝灵,便转过头,朝向章温珩,声音有些微弱,但还是努力把话说完,“我不知道那群自称大同教的人究竟想做什么,我被黑气控制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只是让我学习操控那些幻境,想办法让幻境渗透进锦花城,他们……想把锦花城也变成鱼芗村,别的……我的记忆浑浑噩噩的,就真的不知道了,希望这些能对你有用。”
章温珩表情凝重,他站好向杜秋行了个礼,道:“多谢。”
筝灵握住杜秋的手,她静静地望着杜秋,杜秋也望着她,珍重且留恋,只觉得这十几年的光阴里,所有的遗憾与不堪都在此刻得到了圆满,再满足不过了。
他拉着筝灵的手,将树枝往自己的胸口又刺进几分。
那动作很轻,却让筝娘眼角的泪抖落在杜秋的脸颊上,像是杜秋也跟着一起落了泪。
杜秋喟叹一声,问:“筝娘,你后悔吗?被我制成一张筝,束缚在这一方小村中?”
筝灵摇了摇头。
杜秋喃喃道:“可我后悔了,你明明是株登高望远的树,却被我困在了这里,眼前所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如果有点勇气,和你出去看看,或许我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有你同我一起,或许外面的人间,也没有那般坏……”
杜秋的声音逐渐微弱,但他还是痴痴地望着筝灵,最终化作了一点微光,留恋地绕着筝灵的掌心转了转,最终没入那根树枝。
“后悔什么呢?”筝灵捧着树枝,合着眼,脸颊滑过泪痕:“这世间叫降檀的树千千万万,只有你唤我筝娘时,筝娘便只有一个。”
“你这人,心里藏了那么多事,却又总把话闷心里,烦死了。”
章温珩不忍地别开头。
人间最苦,总是生离与死别,一个教人挂念,一个令人断肠。
谁也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