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一只古筝?之前暂明楼出事的不是琵琶女吗?”
抱着古筝的男子跑得并不快,绕过一条街后,速度便慢了下来,一边喘着气一边拐进另一条小道里。
观其容貌,长得是周正平常,不过可以确定之前并未见过这个人的模样。
二人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反正这男子也跑不掉,面具人便为章温珩解释了一番:“虽说出事的是琵琶女,但我……听闻虞仲瑨言明,你们二人去听的时候,听的明明是古琴,但他仍然被卷入幻境,于是便可推测,触动幻境的条件不只是琵琶音,而是任何一道乐音。”
“但是换个想法,也可以说明,我们所听到的乐音,并不是我们一开始所以为的琵琶,可能是古琴,也可能是古筝。这些乐器都是以拨弦而发音,音色颇为相似,但仍有不同,我在碰到你之后,才听到幻境中传来的乐音,只要对乐器粗通一二,便可以分清那是古筝发出的乐音。”
章温珩:“……”
粗通一二。
看来他当年那种只会识谱弹几个音的只能算粗通个皮毛。
“当然,方才我们在那群蒙面人附近听村民谈话的时候,你也注意到了有的声音我们能听清,有的声音并不能。这个幻境是基于幻境主人的经历所创造的,那么他能听见的,我们才能听见,所以根据声音的大小来判断,基本可以锁定一个范围的人,而在这个范围中,只有这个男子抱着一把古筝,显而易见,他即使不是幻境主人,也必然与幻境主人息息相关。”
章温珩点点头,沉吟道:“确实,显而易见。”
面具人问:“你也看出来了?”
章温珩唔了一声,道:“对,比你稍晚一些。”
二人交谈间已经跟着男子走到了他的屋舍里,即使是在这座不算富裕的村庄里,男子的家也显得比较简陋,屋子里除了桌椅床榻灶台,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男子到了屋子里,小心地把古筝放在了桌子上,手指在弦上拨动,勾起了几个乐音。
乐音引动古筝颤了一下,随着一点灵气逸散,一个女子的身形从那灵气中飘落而出,逐渐显现在二人的眼前。
那是一名着一身杏黄衣裳的女子,额上刻着三道弦痕,眉眼温和,虽面无表情,却教人看着十分的舒服。
章温珩有些惊奇,脱口而出道:“这古筝竟有灵。”
面具人低声问:“有灵很稀奇吗?”
章温珩道:“当然稀奇了,万物有灵,以人为长。但寻常万物的灵气我们只能感受到,只有它灵气浓郁到一定程度,才能聚成人形,平常时候看与寻常人无异,这般的灵物一旦现世,多少人都觊觎得很,也就是在这样的村庄里,无人得知方才免受被争抢的苦楚。”
面具人没开口,章温珩只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点面子,方才都是面具人在朝他解释,现下终于有他能开口的机会了,于是在他脑海里所读的书中又搜刮了一遍,接着道:“自然也有后天有灵的灵器,但那一般都是生人用自己的肉身喂器,比如干将莫邪就是如此,只不过此过程过于痛苦,所以修仙界一直禁行此法,具体的方法很久远之前,还有几名大能修士知晓,现下却早已不知流落何方。”
可面具人却无动于衷,只抿着唇一言不发。
章温珩敏感地捕捉到面具人似乎有些低落的情绪,他有些茫然,莫名地生出来一股愧疚,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转移话题道:“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筝灵正在责怪男子,方才还觉得温柔的眉目,现下横着眉瞪着眼,叉着腰冲男子叫道:“不是跟你说了那群人怪异得很,不要靠近他们,你还偏去往那边凑!我不叫你,你还不跑回来!杜秋,你认真听过我的话不曾?”
章温珩:“……”
他是第一次看见能修成人形的灵物,想知道这般的灵物都是如此鲜活生动吗?完全看不出与凡人有什么区别。
那个叫杜秋的男子抬眼看了一眼筝灵,章温珩注意到杜秋的手指正点着木桌,一、二、三、四……一直数到二十的时候,杜秋又看了一眼筝灵,轻声道:“筝娘。”
筝灵还在气头上,没有理睬,于是杜秋又开始点木桌,一、二、三……又到二十的时候,杜秋又轻声唤道:“筝娘,莫气了,前去看病的都是村里的乡亲,我总得去看看那群人究竟想做些什么。更何况,我这不是听你的话,把你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你叫我家去,我也没在那处停留不是?”
章温珩忍不住问面具人道:“他这点数有什么讲究不曾?为何一定要二十下才开口呢?”
面具人看了一眼章温珩,道:“惧内养出的毛病吧。”
但还是很好用的,筝灵被杜秋哄好,却仍心有不安,她靠在杜秋的肩上,突然想出了个好主意,她转头望着杜秋的眼道:“要不咱们先离开这一段时间?待蒙面人走了我们再回来?
杜秋却不同意,他自小在村庄长大,鲜少去过别的地方,让他离开这里,他也不知要往何处去。更何况,蒙面人有问题只是筝娘的一面之词,他至今也仍是半信半疑,即使那些蒙面人真的有问题,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跑了,村里人该怎么办?
筝灵又开始耍脾气,可这次杜秋却无动于衷,他只是叹着气,道:“筝娘,我不会走。”
筝灵气极,喊道:“可你留下来又有什么用?若那些蒙面人没什么本事,那你村里人自会应付,若那些蒙面人本事大得恨,你留下又能做什么?”
杜秋搓了搓手,苦笑道:“总归有些用处罢。”
筝灵跺跺脚,直接钻回古筝里去了。
杜秋有些无奈地摸着古筝,又去烧火做饭了。
章温珩歪头对面具人小声道:“不知道壮士你从前读过志异不成?我现下才知道,从前书里读到的故事原来都是假的,古筝有灵生出的也不一定是温柔体贴的娇娘子,这哪来的什么花前月下、红袖添香,能够这筝灵的嘴下讨点活路已是不易了。”
面具人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章温珩愣了愣,脑海里闪过蔺疏的身影,咳了一声,道:“总归与她大不一样。”
面具人默了片刻才问:“所以你果真……”
还没问完,眼前的幻境突然颤了一下,场景随之有些模糊,慢慢地才变得清晰起来。
还是在原来的那间屋舍,可时间却有些不一样了,原本在灶台前的杜秋不知去处,窗外原本透着日光,如今却黑漆漆的。
章温珩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天上无星无月,昏沉沉的,没有一丝光芒,可低头望远处人间,却是一片亮堂,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燃起了烛火,连成一片,如同要将整个村子都淹没在火光中。
面具人道:“不对劲。”
章温珩自然也察觉到不对劲,二人立即推门而出,向着远处的有亮光的地方冲了过去。
四处都是火光,可火光映照下的景象却让章温珩惊心动魄、不敢置信。
老人杀了幼童。
妻子杀了丈夫。
儿子杀了爹爹。
白日里还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村庄,在这没有星月的夜晚,仿佛失去了人间最后一丝光亮,坠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那些火光并没有带来什么希望,只是那群面无表情的屠夫手中找人的工具罢了。
那名白日里带着父亲看病的青年至死仍不敢相信,插/进腹中的那把柴刀来自他那骨瘦如柴的老父。
还有幼童哭喊着抱着父亲的双腿,不解地恳求着他的爹爹放过他的娘亲,可是下一刻,他敬爱的父亲便低下头,冷冷地注视着哭泣的儿子。
还有……
面具人胸口血气翻涌,他落在身侧的双眼紧握成拳,忍不住冲上前拦住一个青年挥舞的镰刀,可那把镰刀只是冷冷地从他身上划过,最终落到另一个人身上,溅起一片血花。
章温珩连忙上前,抱着面具人的胳膊,急声喊道:“不要被幻境迷惑!”
面具人转过头,指着那些无数的哀嚎与惨叫,厉声问:“他们是幻境吗?”
章温珩看着面具人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于修行一道,向来是修炼本心,此时此刻,更需要他冷静下来,于是他仍然镇定地说:“这一切早已发生,现在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是幻境,我们只有破开幻境,才能为他们讨回真相与公道!”
面具人低下头,握拳的手缓缓松开。
章温珩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穿过面具人的肩,落到远处,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杜秋!
他一路疾跑,穿过二人身边,向自己家的方向冲去,章温珩连忙拉起面具人跟上。
杜秋仍抱着古筝,却因为死命的跑路而大喘着粗气,但他没有歇息一刻,一进门就急忙将屋门掩上,四处环顾,最终跑到床边上,用衣服将古筝包裹起来。
弦自己拨动起来,筝灵在空中现身,她拉住杜秋的手,咬牙道:“我不准你这么做!那群蒙面人既然早有计划,你出去也无济于事!我不准你出去!”
杜秋摸了摸筝灵的脸,轻声道:“筝娘,对不起,我不该不信你。”
筝灵欣喜地抬起眼,可当她看到杜秋的眼神的刹那,她摇了摇头,颤抖地把杜秋的手从她脸颊拿开,而她的脸颊上,被抚摸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抹血痕。
是杜秋指尖的血。
杜秋不仅是筝灵的丈夫,也是筝灵的主人,书籍有载,生灵之主可以血控制生灵。
杜秋温柔地说:“你在家中等我,外面乱,别跟我一起出去。”
筝灵眼中沁满了泪,可她无法挽留,她所有的刁蛮任性、撒泼伎俩统统被这一道血给封住,她甚至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自己的身影逐渐消散,在空中化作点点光粉。
杜秋不舍地看着筝灵一眼,最终飞速地把古筝裹好,塞进了衣柜之中,随后冲出了家门。
章温珩忍不住跟上去,却发现门外什么都没有,就连杜秋的背景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章温珩叹道:“所以,杜秋的结局如何,就连这个幻境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
一道冷淡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二人转头,那张古筝不知道什么时候漂浮在二人身后,它的周身被一圈又一圈的黑气缠绕着,就像当初筝灵现身一样,其中一道黑气逸散开,从中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仍是杏黄的衣裳,眉目如旧,只那额头上的三道弦痕变得血红,连带着那副面容也变得格外的妖异。
筝灵抬起眼,眸中流转着一丝血光。
她低声道:“他死了。”
面具人:你喜欢什么样的?
章温珩:(性别)与她不一样的。
面具人:呵,你果真有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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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古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