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空山的夜有些冷,一轮明月高挂,山风穿梭来去,有一点萧索。
虞仲瑨坐在屋内,脸上的神情不似白日时的乖巧沉默,阴沉沉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更有几分诡异,不像是个寻常少年郎。
他同宿的师兄据说是被他师父扣下勤加修行,要晚些回来,故而此时房中只有他一人。虽说是弟子房,但普通弟子和元婴仙君的弟子总归是不一样的,两个房间一个厅堂,收拾得格外干净舒适。
他敲了敲床板,上面铺着崭新的被褥,是章温珩晚上带他过来时给他加的,床前的案几上也放着章温珩留给他的一些糕点水果,还殷殷交待,要让他记得分给那位师兄。
如此来看,他潜入无空山一事,还算顺利。
只是不知虞家的事,何时才能查到眉目。
“哥,哥?”
一个娇柔的女声传来,虞仲瑨猛地回过神,扫了一眼四周,发现确实没人后才低声呵斥:“不是说了,没什么要紧事少出声吗?便是用灵识,也容易被发现的。”
一股灵气慢慢在他眉心处凝聚,凝实后化作了一道人影,五官眉目水墨一般晕染开,逐渐成型,柳眉凤眼,赫然是个俏丽的女子。
“这山头里有几个比你修为高的?我估计就那个掌门了,但他不是懒得见你嘛。”她有些新奇地揉了揉虞仲瑨的脸,啧啧叹道:“哥,面相确实是十二岁的少年郎,可你说话也太过老成了。”
虞仲瑨皱眉避开,弹指飞出一团弹珠大小的灵气,敲在女子额头,看女子哎哟哎哟地惨叫,无奈道:“蔺昙袖,安分些。”
蔺昙袖摸着额头瘪了瘪嘴,蹲在虞仲瑨身前,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虞仲瑨知道她在自己的紫府里憋了许久,虽然她是剑灵之身,寄宿在令安剑中,但从前总比现在自在,还能够漫山遍野地疯跑,加之如今他要化成这副身形瞒过无空山,还需要她一直用自己的灵气来支撑。
可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十年,如今前途未卜,不能出现半分差池。
虞仲瑨低头,揉了揉蔺昙袖的额头,沉声道:“昙袖,如今虞脩虽死,但当年跟随他的那些人还不知在何处,只虞伯达这还留有一魂一魄在钟俨那,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好不容易才借着虞仲瑨的身份、瞒着修为潜了进来,我们必须要小心行事。”
蔺昙袖抓着虞仲瑨的手,嘟喃着:“知道了,知道了。”顿了顿,她又问:“不过我不明白,那个钟俨之前跟你提了好几个人,你怎么就选了这人做师父?”
虞仲瑨道:“此人闭关多年,年纪轻轻便已突破元婴,应当对外界事了解不多,一心在修行。而且今日一见,为人……”
他想说有些愚蠢,可话至嘴边,又换了个词:“并无城府,日后对于我们在山中的行动,应当有利。”
他说完后,蔺昙袖伸手摸着他的眉心,笑道:“知道了哥,我最近帮你压制不平剑可辛苦了,我剑身都没有以前亮了呢!”
虞仲瑨挑了挑眉,闭眼打坐,看了眼紫府,一黑一白两团气体中,各自有一把剑漂浮着,黑气之中的剑宽而厚重,剑身上写着不平二字,而白气之中的剑窄而轻,也没有刻字什么的,相较起来普通得多,不过是很寻常的一把剑的模样。
但无论怎么看,都瞧不出白气中的那把剑亮度有什么变化,不过是蔺昙袖在撒娇罢了。
蔺昙袖抄起了案几上的镜子,贴得近近地瞧,嘟着嘴道:“我觉得我脸色都憔悴了一些呢……”
她话未说话,虞仲瑨忽然听到了点声响,一把夺过她手上的镜子,示意她回到紫府里。
也是被蔺昙袖闹得迷糊了,灵识竟忘了放得远一些,等蔺昙袖钻进了他的紫府中,房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来的人是一个面容极为秀气的少年,唇红齿白,穿着一身短打,一脸兴奋的模样。
而他开门的同时,虞仲瑨手里还捏着那把镜子,没来得及放下去。
少年看了眼虞仲瑨,又转了转眼珠,看了眼镜子。
虞仲瑨脸上的疤是故意弄出来的,毕竟在真正的虞仲瑨尸首被火吞没前,他只来得及看两眼,对于这个照着捏的壳子是否有十分相像,他还是有些存疑的,于是直接弄个疤在脸上,其他人多多少少出于礼貌,也不好意思多看他。
而这疤确实也好用,不仅能避人,还能装可怜。
但这少年不知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直直地走到他面前,不等他说话便凑近看他的脸,还抽走他手中的镜子,皱眉道:“师弟,这不对。”
虞仲瑨心里咯噔一下,有些警觉地看着少年,难道这少年年纪尚轻,便有着过人的本事?
也不可能,若他真能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便不应该轻易走进这房里,便是他仗着自己本事大,又何必再与他说话周旋?
他暗自猜想着,面上却装作疑惑且虚心的模样向少年请教:“请问师兄,是哪不对?”
少年一手掌镜,一手指月,道:“其一,光不对,现在月上中天,光如白纱,不如白日里,日光强盛;其二,镜不对,此镜太小,一张脸且放不下,如何能照出优美的身形?”
说完他撩起袖子,示意虞仲瑨看那上面薄薄一层肌肉,接着道:“你看,此时光线黯然,并不能凸显它的紧致与饱满,若是待明日午后,练出一身汗来,再看才为最佳。”
虞仲瑨:“……”
他看着兴致勃勃的少年,决定明日问问章温珩,无空门修的到底是什么仙,他怕自己难以融入,露出马脚。
沉默并不能阻碍少年的热情,他拉着虞仲瑨的手,硬要他摸一摸。
虞仲瑨是不情愿的,但挣脱不开,只能被迫僵硬地碰了碰少年的胳膊,道:“师兄练得甚好。”
少年满足地笑了笑,冲虞仲瑨挠挠头道:“忘了与你通姓名,我叫何歇雪,师承有形堂的兰岫长老,不过我只知道师弟你叫虞仲瑨,不知你拜师了吗?”
虞仲瑨只夜里翻了几页书,依稀记得有形堂是专注于躯体的打磨与修行,倒也难怪这位师兄这般性子,不过……
这位师兄的名字与他的容貌倒相得益彰,只是与他的性子,真是南辕北辙。
虽然何歇雪现在一副“若师弟你没有拜师,便快快加入我们有形堂,我觉得你是个好苗子,我相信你对我们也很有兴趣”的模样,但虞仲瑨还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今日行过拜师礼了,我如今在……”
他的师尊,他今日刚拜的师尊,叫什么名字?
钟俨跟他说了一嘴,但他并未记挂在心,以为今日会再介绍一遍,结果那便宜师父也没跟他通姓名。
但虞仲瑨还是记得那位师尊住的院子,舒了一口气,接道:“在疏竹院那位仙君门下。”
何歇雪吸了口气,惊道:“温黛仙君?你竟然拜在温黛仙君门下?”
虞仲瑨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位师尊的模样,他昨日也没瞧仔细,只依稀记得穿着一身青衣,肤色有点久不见日头的苍白,眉眼就像是一笔淡墨,唇色也不太显,虽说是个温和的人,但总透着一股疏离感。
只是,他竟然叫温岱?
挺有几分刚毅的味道,无空山这些人的名字倒是真的有趣。
性子粗糙的名字听起来风花雪月,长得秀气的名字却是坚毅刚强。
虞仲瑨点点头:“是,有何不妥吗?”
“倒不是不妥。”何歇雪抿着嘴,双手一合,叹道:“温黛仙君可是咱们无空山的一个传奇人物啊,二十七岁便修至元婴,当年无空山的开山先祖已是个厉害人物,但也到而立之年才顿悟元婴。我们这辈弟子都将他当做楷模,只不过吧……”
虞仲瑨问:“只不过什么?”
何歇雪道:“先说啊,这只是传闻,你别说出去啊。”
虞仲瑨有些好奇,便点了点头。
何歇雪小声地说道:“据说温黛仙君曾爱极了一个姑娘,只是苦求而不得,将自己关在院里,闭门不出了快十年。也是去年他修至元婴,才堪堪放下了心结,多出门走动了些,但一月里,能见他出门三次,都是难得。”
他转而叹道:“我也去他院前蹲过几次,也没蹲到过人,不想师弟你如此幸运,竟然能拜入他门下。”
他双眼又猛地一亮,拉住虞仲瑨的手,恳切道:“师弟之后去温黛仙君院中上课,能否带我旁听一次?一次便足矣,一次我便遂了这么久的心愿。”
这一波三折,一唱三叹,让虞仲瑨有些猝不及防,但一想,他与那温岱都是话不多的性子,开始相处时定然有些艰难,万一惹他不快,影响他潜伏便不好了,带着何歇雪,倒是能闹腾闹腾、缓和缓和。
于是虞仲瑨便应下。
送走了兴冲冲的何歇雪,他一身疲惫地刚要躺下,门又被敲响了。
他拧紧眉头,刚要开门,何歇雪就推开门冲了进来,抓着他的肩膀嚷道:“仲瑨,你见着了吗?你见着了吗?”
他见着了一只蚂蚱。
但虞仲瑨还是问道:“师兄怎么了?”
何歇雪有些瑟瑟发抖,一张脸皱成一团,语无伦次地说:“我刚刚本来想去冲个澡,走到院子里,看到有一道人影,应该是人吧,立在院口,我问是谁,没有人应我,然后我走过去,人影就不见了,一瞬间就不见了!师弟!不见了!”
虞仲瑨拍了拍何歇雪搁在他肩膀的手,淡淡说道:“师兄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是修仙的山头。”
何歇雪从惊慌中抬起头,支吾了一声。
然后虞仲瑨接着说:“所以如果是一个比你修为高的人站在门口,你应该很难察觉也很难抓到他的。”
何歇雪听到是人,冷静了下来,但又有疑问,“这样一个人,站在我们院门口,又不说话,是为什么?”
虞仲瑨摇了摇头。
何歇雪只得作罢,临走时又想起件事,嘱咐道:“明日你醒来时过来找我,我带你去整个山门转转,明日温黛仙君应该还未上课吧?”
虞仲瑨又摇了摇头,将何歇雪送了出去。
只是躺在床上的时候,月光透过窗落在他眼前,他不由得想起下午拿茶杯时,瞧见的那些书册。
有好几本正摊开,上面有几行标红,大抵都是些什么教育徒弟该如何如何的方法。
他听过无空山的规矩,知道自己是温岱仙君的第一个徒弟,但想来他应该不会是那种会半夜来看望徒弟,还只站在门口而不进门的人罢?
当他是奶娃娃么?
罢了,无谓多想,只要这个挂名师尊对他的计划无碍,又有什么所谓?
不过是个萍水相逢之人而已。
虞仲瑨:我要在这山门里出淤泥而不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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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同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