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被逼得步步后退,一边戒惕地盯着暹于昇。
“舅舅勿要一错再错!”他仍存一丝希冀,望他良心未泯、尚有理智,耐着性子劝道:“恶鬼贪念不休,换再多肉身也无济于事,不如就此罢手,解除咒术,也让自己解脱吧。”
“解除咒术……解除咒术我就只有死路一条!”暹于昇恼道:“倘或不是为了给你娘亲报仇,我何故要用此禁术以魂饲鬼!”
“你不念此恩便罢!”他面容越发狰狞:“反正今日你也走不出这屋!若是乖乖顺从,我会留你魂魄。如若拒不配合,我只好用你的魂魄喂它。”
他口中尽吐残忍之言,话语不近半分亲情。他的意识或许早已不是安晟……
阿泽遥记两年前的离别之际,暹于昇曾切切叮嘱他莫再寻索过往,也别再来这是非之地。那时舅舅或许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感激舅舅帮母亲报仇,却也哀痛他的牺牲。不过两年,再见亲人,已是面目全非。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变得凶狠,最终丧失自己的意识。
阿泽执剑凛然指去:“难道舅舅甘愿自己的魂魄为它所用,死后无法超生,最终浑浑噩噩消散于世间吗?”
暹于昇脚步缓缓停住,阿泽见他似犹疑,继续劝道:“舅舅无需将自己囿于过往的怨恨中。如今大仇得报,母亲已安息,舅舅何不从这副肉身解脱,去往冥府呢?”
“师父说冥府有个酆都城,心愿未了的魂魄都会在那里等候至亲之人。母亲定然如舅舅一样,心中有无法割舍的亲情,在酆都城日夜思念你,只盼有重逢的机会。舅舅倘或想念母亲,便解开咒术,去与她一叙可好?”
“我如今这残缺破败的魂魄,如何去冥府……”暹于昇讷讷道。
他目光渐渐恍惚,穿过阿泽的身躯,遥遥望向隔着二十年光景的那一端——
骄阳之下的郁郁林间,山花簇簇绽放,花丛中一抹茜色身影格外醒目。她正追着飞舞的蝴蝶,群裳翩翩、笑音如铃,灵动的身影犹如这俏皮穿梭花丛的彩蝶。
“阿姐!”一位男孩从丛中站起身,挥舞着手中的花环:“花环编好了,阿姐来试试!”
女子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吟吟地朝他奔去:“好嘞!”
她脸上的笑容灿烂过灼灼红日,耀眼过万千星辉,在暹于昇的眼中凝成泪珠,滴滴滚落。
泪水淌过脸颊,隐没心口,熨得他心间灼热发烫。
暹于昇颤颤张口,声音极轻地唤出这二十年鲜少再叫出口的:“阿姐……”
两滴泪顺着唇角流入口中,令他尝到满口不堪言说的苦涩。
“我日夜盼着阿姐回家,却只盼到阿姐的噩耗……”暹于昇伸手想触碰眼前的幻影,却是镜花水月,一捞成空。
他手臂挫败地落下来,低着头,口中呢喃不休:“我想阿姐,阿晟想阿姐了……”
忽而,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捂着胸口跪了下来。
“舅舅?”阿泽却不敢贸然靠近。
只听暹于昇痛苦地低吼两声,趴在地上喘气。他缓缓抬起头,一半面容呲牙扭曲,一半面容痛苦不堪,诡异无比。
他吃力地抬手,指尖戳着额头,咬牙道:“用剑沾上你的血,刺穿这里,便能帮我解开咒术!”
阿泽知是舅舅的理智在强撑,便用剑尖挑破手指,沾上鲜血后,紧握长剑果断冲去,扎向他额头。
剑尖离前额不过一寸短距,暹于昇徒手握住剑身,遏止了长剑的冲势。鲜血自他掌心溢出,汇至剑尖,滴滴落在地上,冲刷了阿泽沾在剑上的血。
阿泽拼劲全力刺去,暹于昇大喝一声,猛地站起身,抬起另一只手,打向阿泽腹部。
阿泽及时抽剑,纵身跃起,躲过这一掌。只听嘭地巨响,掌力的余势将他身后木桌震碎。
阿泽轻巧落地,迅速甩去剑上沾染的污血。
暹于昇脸上青筋密布,在肌肤表面蜿蜒突起,丑陋恐怖,再瞧不出原有的半分清俊。
他抬掌一旋,一道道黑色的鬼影自他掌心逸出,纷纷聚集在阿泽周围。阴森森的声音此起彼伏,似凄吟似鬼嚎,十分骇人。
这些鬼影正是暹于昇在凡人身上收集的怨念。怨念可蚀人心智,亦可扰乱神思,如此多的怨念,要侵吞他的意识只在瞬息之间。
阿泽急忙念咒,另一手在剑身画下驱邪符。
倏然间,这些被释放的怨念如箭雨一般攻来。阿泽即刻举起左手,沿着锋利的剑刃垂直划下,鲜血在剑身凝结出他方才画的符印。
符印吸血之后赤光大涨,几乎淹没整间屋子。惨叫声不绝于耳,眨眼的工夫,便将靠近的怨念消杀大半。
赤光阳气极烈,暹于昇不得不使出结界防御。饶是如此,他仍能感觉到身体被灼烧的刺痛感。
随着阳气的侵伤,他的肉身急剧败坏,鲜血从耳鼻喉不断涌出,肌肤也层层剥落。整个人血肉模糊,如同行尸走肉。
暹于昇却才裂出一丝慌色,显然没料到年纪轻轻的阿泽竟会这等厉害的驱邪术。
阿泽则趁他避让的短暂空档,迅速在他四周以剑画符,设下禁锢阵。
阵法四个方位猝然伸出四条长长的烙链,急速缠住暹于昇的手腕脚踝。他的四肢顿时似被千斤重物压制,没法动弹。
烙链滚烫无比,接触的肌肤发出滋滋灼烧声。他稍微用力,便有穿肌扎骨般的痛感自腕间踝处传来。
暹于昇跪在地上,弓着身咬牙忍受剧痛,发狠道:“我真是小看了你!”
阿泽逼近两步,厉声质问:“你方才说与师父合修是什么意思!”
暹于昇呵呵地狞笑,双眼绿光闪动:“巫族有一种既能贪享男欢女爱,又能助长功力的阴阳术。我若用你的肉身与仙姑欢好,趁结合之时利用阴阳术将她的修为掠为己有。有朝一日,我就能彻底复活,还能长寿千年,继续修炼还可得道升天,岂不妙哉?”
竟是如此险恶目的......
阿泽鄙夷道:“你这恶鬼食人魂魄,害人无数,还妄想得道升天。以你的所作所为,天岂能容你!”
一想到他竟觊觎师父,阿泽更是怒不可遏。他口中咒语不断,禁锢阵的四条烙链愈发红得似火。
暹于昇被烙链扣住的四肢烧穿了一圈,伤口深可见骨。他痛得冷汗淋漓,汗液混着鲜血,在身上蜿蜒流淌。
阿泽执剑走近禁锢阵,冷冷睇看跪在地上之人,举剑刺向他额心。剑尖刺破肌肤,眼见就要穿裂头骨,阿泽脚下突然窜出两只黑手,抓住他脚踝,将他猛地往后方拖拽。
阿泽猝然往后栽去,不慎摔落在地。他迅速握剑往地上劈去,那两只黑手倏然松开,眨眼消失在屋子的黑暗角落。
“凭你设下的禁锢阵,不过让我吃些苦头,能奈我何?”暹于昇突然开口。
他缓缓站起身,紧握双拳奋力挣动,四条烙链悉数断裂,即刻破除阵法。
“既然将你带来,我又怎能无万全之策?”暹于昇抬手一挥,房梁顶端烛光未及的阴影处,闪现幽幽的鬼火。
一簇鬼火便是一只被它吞噬了意识的魂魄。
阿泽愕然望着上方数不清的鬼火,这恶鬼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欲将他困在此处。
他看回暹于昇,瞠惑道:“既然能一举将我拿下,方才何必佯装被困自讨苦头。”
暹于昇得意地笑道:“你师父很有些本事,我必须先试探她有无在你身上安置些护身的符咒法宝,顺带也探探你的功底。眼下你孤身一人已是死局,如若不想死得太凄惨,便束手就擒!”
他急迫地下达指令,梁上的鬼火陡然化作无数只黑手,朝阿泽蜂拥冲去。
这副肉身快垮了,他必须尽快得到阿泽的肉身。
阿泽再使驱邪术,可这些鬼手公然不惧,即便被剑身的赤光灼得冒烟,依然冒死逼近。
眼见无计可施,阿泽撤下驱邪术,将剑立在身前,捻个火诀,剑身倏然燃烧起来。他声色极冷:“我若焚毁己身,你便什么也得不到,师父必定追杀你,要你偿命!”
暹于昇怎料他性子这等刚烈,竟打算**。他却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差些忘记跟你说个事。”
“这是用来窥视的铜眼。”暹于昇抬手指向右侧悬挂在墙上的一面圆形铜镜。
阿泽不知所云地往他所指望去,只见铜镜镜面一阵水波荡漾,场景渐渐显露,正是他与师父方才被安顿的屋子——
屋门紧闭,屋内不知何时多了六位男子。皆是牛虎彪悍之躯、凶神恶煞之貌,额角隐约可见黑色咒印,俱被控制了心智。
退至床榻的妙心不住叫他们停步,几人朝她呲牙咧嘴,步步逼近。
眼看着师父无路可退,阿泽怒然绰起带火的剑,指向暹于昇:“你要做什么!”
“那都是被贪鬼附身的将士,自然也想分一杯羹,尝尝仙姑的滋味。”暹于昇口吐龌蹉之言。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呜呜。”铜镜那端的妙心央求道,整个人受惊地蜷缩在角落。
阿泽听见她委屈哀求的哭声,又见她哆哆嗦嗦十分害怕,他着实慌了神。
“叫他们离开!放了我师父!”阿泽执剑气势汹汹冲向暹于昇。
潜伏在地上的鬼手纷纷扑上来,抓住他双腿,捆住他腰身,抽掉他手中的剑。
阿泽动弹不得,欲念驱邪咒语,却被暹于昇看穿动机,命鬼手捂住他的嘴。
暹于昇拖着僵硬的双腿朝阿泽走近。
他将一只手掌贴在阿泽心口,两眼绿光骤亮,劝道:“你乖乖地放松下来,别做无谓的反抗,便能少受些苦头,我也会即刻放了你师父。”
阿泽怒目瞪去。
他若抵触,这夺身便会费些精力和时间。但暹于昇等不及,只怕越拖越多变故。
他指着后方的铜镜,威胁道:“你若希望她被别人糟蹋,那就继续反抗吧!”
阿泽望着铜镜中被迫缩在角落的师父,愠怒难平。
忽而铜镜传出几声惨叫,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咚咚声。
暹于昇扭头看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铜镜之中,六个傀儡不知何时被斩首,倒在血泊中。而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妙心则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行走间,扭腰摆胯妖娆尽显。
她嫌弃地踢了踢地上男子的头颅,确定他们已死,捂嘴嘻嘻笑道:“真不经玩!”
她抬手捋一缕长发在指间把玩,无辜地说:“我喊你们别靠近了,你们偏不听,怪不得我咯!”
暹于昇惊呆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铜镜中将六颗脑袋当球踢的妙心。
阿泽也发现了她的异常。说话的口吻、走路的姿态、斩头后兴味十足的样子……倘或不是这张脸,他会认为是另一个人。
忽然,镜中的妙心扭动身体,裙摆下倏然钻出一条斗大粗的蛇尾。蛇尾长有八尺,鳞片呈绿油油的草色。
半人半蛇的妙心沿着墙壁一直爬向屋顶,渐渐蜕变成一条完完整整的青蛇,蛇尾一摆,扫向屋顶。
“你师父竟是蛇妖?!”暹于昇震惊道。
阿泽瞪大眼,错愕地看着那条力大如牛的青蛇撞破屋顶,爬了出去,消失在铜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