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绝认为这个消息足够让他大吃一惊,可无厌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赵王世子赎回家的男花魁竟然跟一个小姑娘有私情,那么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难道他不应该表现出一点点吃惊来吗?
但是他并没有,而且似乎还在强忍着怒气。
卓绝小声问:“你就一点都不惊讶?”
无厌冷声道:“我没让你去打听这种消息。”
卓绝道:“你不是官府的人吗?世子可是皇亲国戚,你难道不该提醒一下世子?”
无厌道:“这是王府私事,无需我插足。”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以后这种事情,不要找我。”
卓绝:“哦。”
无厌转身欲走。
卓绝:“等一下!还有另外一件事。”
无厌停下了,等他说话。但他却在黑暗中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小心查看。
无厌淡淡道:“门口没人。”
卓绝回头:“可是外面有人。”
“他们离得远,听不见。”无厌坐回去,窗外飘进来的月光勉强照亮他的轮廓。卓绝能够看清楚他坐得何等挺拔,还真是合他冷面神捕的做派。
他都说了不用担心,那要是真隔墙有耳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卓绝悄悄摸过去,在黑暗里露出一个非常温和可亲的笑容:“无厌大人,除了这事,我没能看到什么不对之处。不过我能确认,宫清绝他是替世子跟山鬼买情报,至于买的是什么,还得大人你自己去查。但这件事我想大人你猜都能猜得到,所以有用的还是前面那件事。”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宫清绝只是一个欢场谋生的花魁,赵王世子为什么那么信任他?先前我潜入王府探路,被他识破伪装,他就给赵王府出主意,要擒我假扮国师,解他们燃眉之急。他只需要讨讨世子欢心,就什么都不愁了,何必那么殷勤地出谋划策?他敢瞒着世子跑出去跟一个女人幽会……帮世子,只是个幌子吧?”
无厌道:“他是世子赎回来的,王爷却容不得府里有个欢场出身之人。”
卓绝笑道:“所以他想从世子的一个小玩意儿变成世子的心腹,好安安稳稳留在王府享受荣华富贵?照大人这么说,宫清绝虽说有自己的小算盘,但他现在是要靠着赵王府往上爬,应该是要全力帮着赵王府才对,何必还要怀疑他?”
无厌平静道:“我怀疑的不是他会对赵王府不利。”
卓绝:“那是什么?”
无厌望着他黑暗中模糊的身影:“行云楼那场大火。”
行云楼的摇钱树离开行云楼不过几日,行云楼就发生大火,楼里的男女无一幸免。
行云楼大火,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那夜无厌勘察火场,卓绝也在旁边,废墟里面找到过吹迷烟的竹管。这些人分明都是被迷晕后放火烧了的,行云楼的这场火就是为了杀人。
无厌是怀疑,指示人放火的,是已经攀附赵王世子,有了点权势的宫清绝?
卓绝道:“他都进赵王府了,还弄那么大阵仗,杀那么多人做什么?”
欢场的人,大多都盼着自己能被赎走,有个可依附的人,下半辈子能有吃有穿,不必再卖笑逢迎。被折腾了那么些年,都只盼着以后能安安稳稳。
如果说是对以前待的地方心有怨恨,被个有钱有势的人赎走后想报复报复泄泄愤,也正常。这种事以前也不少,不过最多就是找人过去砸砸场子,找找晦气,还没人胆子大到把所有人都烧了的地步。
欢场讨生活的人,天天都是看别人脸色过日子,本来就胆子小怕事,都是狐假虎威而已。
这些人已经有了靠山,实在犯不着干杀人放火的这种事,风险太大了。只是闹事的话,因着他身后的权贵,还没几个人会说什么,属于不会有人管的小事。但牵扯到人命,就是连洞明司都会惊动的大事,只要被查出来,就是个死。
没有哪个权贵会纵容一个青楼里买回来的小玩意儿做到这种地步,自己养的小玩意儿弄出人命,自己也要被牵连。哪儿有傻子会干这种事情。
就算宫清绝跟别人不一样,有那种往上爬的心,也不会去做这种事。一旦暴露,现在有的可就都没了。
无厌没有在意他的疑惑,只是道:“死的人里,有很多常去行云楼寻欢作乐的京城权贵……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跟宫清绝有过来往。”
“京城权贵?怪不得一场火居然得劳烦无厌大人亲自跑来。”卓绝嗤笑一声,要是死的只是些普通恩客和妓女小倌,也不至于那么费力查案了。到底人和人还是有区别,有的人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无厌却因他话外之意皱了眉:“你这是何意?”
卓绝:“没什么。”
无厌正色道:“就算遇难的不是京城权贵,这场火死伤甚多,又十分蹊跷,照样会有各法司调查,必会给所有人一个公道。”
“好好好。”卓绝知道他这是感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羞辱,连忙转了话茬,“所以你认为是宫清绝在找这些人报复?我还是觉得他没必要,杀这些人最多就是让他出口恶气,不会让他活得更滋润半点,还要担着被查出来的风险。他正要做这种事情,也必定是背着世子偷偷做的,世子不会保他,他何必呢?”
“你太小看人的恨了。”无厌的声音依旧很平淡,但却让人怀疑这话里有不少是他亲眼所见后的感慨,“爱可以不长久,可以隐忍不发。恨却是可以持续很久,根本藏匿不住的东西。而且,宫清绝不是那种找到个栖身之所,就会安安分分的人。他根本就不在乎荣华富贵,他可以疯到把所有惹过他不快的人都一一除干净。”
卓绝敛了些笑:“包括赵王世子?”
无厌的声音似乎更冷了一些:“我必须保证世子无恙。”
卓绝轻轻叹口气:“好吧。不过至少这几天你不用担心什么,他要是想对世子不利,也不会挑在这几天。”
别的不说,没有人会敢在黑衣旅眼皮子底下杀人。那可是国之精锐,战无不胜的黑衣旅。
无厌道:“还有,你要注意这个。”
卓绝看见他似乎摸出了什么东西来,递给了自己。接过来发现是一张纸,房间里是一片黑,拿过来也看不清上面有什么。卓绝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无厌道:“这是一个符号,一个异域教派的符号。”
卓绝实在好奇上面画的是什么,便走到了窗前,借着外面那点微弱的光勉强看清楚了那所谓的异域教派符号。
一条蛇,缠在月牙上。
卓绝似乎略微有了点兴趣:“这是……黑蛇吞月?”
无厌看着他:“你知道?”
“那群胡人之间流传的故事,多多少少都听过一些……”卓绝也望向他,轻轻一笑,“大光明神创造世间万物,人类心中却诞生出魔鬼,险些毁灭世界,还害得战神为救世而死。光明神震怒,将人投进尘世悔过赎罪。然而人的欲念化成毒蛇,不死不绝,引诱着人们不断扩大**,增强自己力量。终于有一日,黑蛇的信徒越来越多,它的力量也已经足够与神抗衡,就开始吞吃世间三大光明,万千星辰被它一口吸入腹中,夜空里只剩下月亮。然而就在它即将把月亮吃下的时候,光明神的妻子却赶来,对着它射出一箭。黑蛇吃了所有的星星,本就身体笨重,又缠在月亮上,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一箭射死。可惜人的欲念永不绝,黑蛇还会从人的**中不断积蓄力量,重新复活。这个黑蛇吞月的符号,就被信徒用来召唤黑蛇神。”
卓绝缓缓走过来:“我来猜猜,大人是在火场找到了这个符号?召唤黑蛇神的仪式,需要人命祭祀,难道无厌大人怀疑这事不仅与宫清绝有关,还与某个异域势力有关?”
无厌冷声道:“此事若与异域教派有关,便是危及我朝社稷之事。”
卓绝笑了笑,道:“可是据我所知,信奉黑蛇神的死魔城,十多年前就被军学那位白军长带兵剿灭,剩下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派,让他们放开了闹,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无厌道:“黑蛇教起于一个不足百人的小部落,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教派不出半年就会消失。可五年之后黑蛇教传遍漠北,十年之后占领南部草原,之后兴盛数百年,起起落落至今未灭。”
“哦,那倒也是,确实得防着点。”卓绝把纸张还给无厌,“东西你拿走吧,放在我这里让人看见了可不好。”
无厌将纸张收起:“再有事,还是留那个记号。”
“好。”卓绝笑笑,好整以暇地道,“不过你怎么突然那么信任我了,连这都跟我说?不怕我去告诉宫清绝你在查他?”
无厌冷哼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肯留记号,也叫我觉得可疑。”
卓绝差点就十分嘲讽地笑出声来。他还真没什么想帮他的心思,还不是因为有人半夜传信要他力助洞明司。
但明面上,卓绝恳切道:“无厌大人,虽然我以前是看着阴险狡猾了点,可我好歹是混江湖的,讲究道义,就跟大人你一样。我已经想通了,为大人效力就是为国效力,就是为天下百姓效力。江湖中人,理应如此!”
无厌没有回应,卓绝能够想象出他必定整张脸都写满了“我信你个鬼”。
他旋身一跃,瞬间消失在房中。
卓绝慢悠悠躺回床上。
再次睁眼没多久,宫清绝的声音又在外面响起。
那时卓绝坐在桌边吃他们送过来的早饭,闻声随便应了一句,继续拿食物塞嘴。宫清绝进门见状一笑:“原来卓公子还在用膳。”
卓绝瞥他一眼,他又换回了那个妖艳花魁的装束,卓绝看一眼都发怵。
“公子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宫清绝轻轻展开红罗扇,笑容中的妩媚神采宛如游丝一般,绵绵地将人缠住。若是让那些常年流连于欢场的公子哥看了去,肯定是骨头都软了。
但卓绝见过的气质美人太多,实在欣赏不来这样美只浮于表象,毫无灵魂的庸脂俗粉。卓绝很想说,他还是昨天那简简单单的男装好看些,至少没那么庸脂俗粉气。但是卓绝不能暴露自己跟踪过人的事实。
卓绝道:“你又过来送什么?”
宫清绝让侍从送上来一套华贵衣服,道:“国师已经到了城中,还请公子再扮一次世子,随我去看看国师样貌。”
卓绝仰头喝完粥,就往铜镜前坐。片刻后他再转身,脸已经完全变成了赵王识字的模样。
宫清绝仔仔细细打量了他的面容,赞叹道:“千心狐妖之名,公子当之无愧。”
卓绝起身,一边披上世子的衣物,一边道:“现在就去?”
“自然。”宫清绝软软靠到卓绝身上,“世子邸下……”
卓绝叹息:“我该喊你什么?”
宫清绝笑:“世子只当我是个小玩意儿小宠物就好了,不需要用什么别的称呼。”
卓绝又问:“那我应该对你浓情蜜意点?”
宫清绝道:“我又不是世子上心对待的情人,用不着什么浓情蜜意。”
卓绝沉默了,他一时之间竟然有点同情起这个欢场花魁来。
说白了,宫清绝在赵王府,只是个长得漂亮些,还能暖床的下人而已。
客栈外已经备好马车,这戏演的是赵王世子在城里闲逛,偶遇国师等人,所以他们没有带多少人护卫,只有黑衣旅那位许林将军跟随在侧。
国师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里,平日里生意火爆,卓绝走到时却不见那酒楼开着门。而且四周也没有什么护卫之类的人在。
正当三人要上前敲门时,听得一女子咯咯笑道:“不是说了,这酒楼我们国师包下了吗?怎么还有人要进来?”
忽然之间,周围响起一阵窸窣之音,从树上飞出千百只蝴蝶,在三人身侧飞舞。叫人诧异的是,这些蝴蝶竟然如蜘蛛一般会吐丝,眨眼之间便织出密网,将三人用蝶丝围得严严实实。
宫清绝大骇,卓绝拦住他:“别乱动,碰到这些蝶丝,你可就活不了了。”
就见那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个打扮华贵且轻浮的女子:“看来,我的小蝴蝶们今天是可以好好吃上一顿了。你们就三个人,也敢跑来这里?这下都被困住了,谁来救你们?”
卓绝面色不改,笑道:“可是……你想错了,我们可还有人在外边呢。”
女子的脸色陡然变了,她惊诧道:“还有谁?”
“我。”
一个清冷声音随风冲进,来人宛如暗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利刃,破开这可怖的画面。空中飞舞的蝴蝶被他气劲震退,蝶群瞬间裂开一个大口。
卓绝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你看,我说了还有人吧?”
只见寒光骤闪,密密麻麻的蝶丝被削断,立即枯败变色,化作尘埃。
无厌上前微一行礼:“下官救驾来迟,望世子恕罪。”
宫清绝更是震惊,小声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卓绝只是看着无厌,眼中溢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