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奴邪脑子发蒙,几乎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崔珏在一旁镇定自若,诚恳道:“我和他俩人心意相通,只不过不为世俗所容,逃到柔然实属无奈。如若能得阿伦部收留,我和他便会全力报答。”
首领被这情深意长的话语和方才的亲嘴说服了:“你们不要怪我多心,实在是我们阿伦部被柔然人欺压太久了。他们掠走我们的男人去打仗,抢走我们的牛羊做他们的牛羊。他们仍不知足,还要夺走孩子的母亲,母亲的女儿。你们又是两个大男人,我不得不为族中众人考虑。你俩既然是一对儿,应该不会糟蹋女人,再加上我们族里大部分男人都被征走打仗了,现在入秋活计又多,你们留下来做工吧,我们给你们提供衣食。”
一听能落脚休息,崔珏急忙拜谢,却见叱奴邪呆呆愣愣跟个傻子一样,叫他几声行礼谢过也不闻,干脆按上他的后脑勺往下一按。
阿伦兰给他们扎好一顶小穹庐,又铺上皮毡,叫他们进去休息。崔珏将叱奴邪背入穹庐,随后跟随阿伦兰去拿被褥。
太阳西沉,茫茫黑暗吞没草原。崔珏点燃一盏油灯,跪在地上铺被褥,朦胧火光柔和了他周身曲线,将他整个人笼上一层和缓的暖光。
“你睡罢。”崔珏对叱奴邪说完,便转过身脱上衣。
叱奴邪从白天到现在脑子里都是亲的那个嘴,一见崔珏脱衣裳,便从亲嘴联想到更深层次,猛地一机灵:“你干什么?”
“今天白天杀那两人的时候后背撞伤了,我从阿伦兰那里讨了药膏抹。”
见他肩膀果有一块淤青,叱奴邪才反应过来是自己龌龊了,讪讪地说不出话。
最后一件里衣离身,崔珏劲挺的后背显出一道道丑陋的血疤,交织叠加分外可怖。好看的背,难看的疤痕,对比强烈得让人觉得残忍。美丽的花瓣下,提供养分的根茎却如此丑陋。
“怎么回事?”叱奴邪问道。
“我自十七岁开始做白鹭,遇到不少难缠的对手,打不过便落了伤疤。”
十七岁便开始做白鹭,那他历经过多少需要巧妙周旋,需要辣手杀人的场合,甚至和这次一样掩藏身份肌肤相亲?想到这里,叱奴邪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那你和别人也亲过嘴吗?”
黑亮的眼珠在眼角一轮,崔珏斜睨他一眼:“你很在意这件事?”
叱奴邪自知失言连忙否认,尴尬地笑两声岔开话题:“哈哈,怪不得你平时睡觉都穿衣服,原来是怕我们看到你背后的伤。我们还以为你要么脸皮薄不敢脱光睡要么是觉得自己身体瘦弱不敢示人。我来给你涂药吧?”
崔珏道:“不用。我经常自己一个人涂药。”说罢,擦好药后钻进被子就翻身合眼睡觉。这下轮到叱奴邪不知所措:“这,这被子怎么只有一条?”
崔珏闭着眼睛道:“阿伦兰家不富裕,能多给咱们一条被子已竭尽所能。”仿佛看穿他心事一般,接着说:“放心,咱俩只是盖被子睡觉,不干别的。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叱奴邪撇下嘴,不服气道:“我对男人也不感兴趣。”说罢,吹了油灯,也钻进被子睡觉。
夜晚的草原极寒,被窝却被两人的体温烘得暖烘烘。崔珏睡得很香可叱奴邪却失眠了,整夜脑子乱哄哄如开了水陆道场,一会儿是崔珏抱他上马,一会儿是崔珏喊他夫人,一会儿又是崔珏亲他的嘴,三个场景来回交织不停。
叱奴邪像个满腹心事的二八少女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支起身,往崔珏的耳朵里一下下吹气。崔珏被吵醒,压抑住冲天怒火:“小将军何事?”
“诶,你为什么要说咱俩是夫妻啊?”
“两个异族的男人一起在异国的草原游荡不奇怪吗?”崔珏没想到是被这种问题半夜叫醒,克制不住烦躁情绪,喷薄而出:“小将军要是再搅人清梦,休怪在下无礼!”
“哦。”
被崔珏的王霸之气锤得不敢再吱声,叱奴邪躺回去,干瞪着两只眼睛发呆。
一宿没睡,叱奴邪终于有点困意,刚准备合上眼,阿伦兰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起床吃饭啦。”
客随主便,叱奴邪还没那么大的脸让主人等,急忙叫醒崔珏起来穿衣服。待他们穿好叫了阿伦兰一声,阿伦兰这才进来。她手里端一口锅,又拎了两张饼。掀开锅盖,热腾腾的牛奶香气飘出来。饼也是新烙的,里面还夹了韭酱。
“多谢。”叱奴邪笑道。
阿伦兰哎呦一声:“你怎么这么大的两个黑眼圈?不会是昨晚又劳累了吧?等姐家杀了羊,给你烤两个羊腰子补补。”
叱奴邪灵光乍现,决定找补回昨天被崔珏揩掉的面子,于是一勾崔珏的细腰故作疲劳地说:“谢谢阿姊。”
崔珏也笑起来:“阿姊确实该给他烤两个羊腰子补补,两下就不行了。”说着,扭头对叱奴邪微笑道:“你说是吗?”
叱奴邪嘴角抽了抽,半天才咬出一个字:“是。”
这人讲荤段子怎么比自己讲得还溜!叱奴邪又开始不爽了。
阿伦兰被他俩逗得咯咯直笑,把两身皮袍递给他们:“这是我男人的,你们将就着穿。你们原来那两身太薄啦,非冻出病来不可。”
“阿姊给了我们,姊夫够穿吗?”崔珏问道。
闻言,阿伦兰红了眼圈:“他一年前被柔然人抓走去当兵,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不止是我一家,很多家的男人都被抓走了。”说罢匆匆转身离去。
叱奴邪道:“怪不得这里见到许多女人和孩子,男人没多少。少有的男人还大多残疾。”
由于答应做工换衣食,俩人不敢偷懒,吃过饭就出门干活。此时正是割牧草给牛羊准备过冬草料的时节,众人都在忙此事,二人于是被带到一处牧场割草。由于近处的牧场已被收割完,二人便被安排去较远的牧场收割,周围无人,唯二人在劳作。崔珏挥动长镰刈草,骨折的叱奴邪坐在一旁用草绳把割下的牧草捆扎起来。
草绳均用野草揉成,边缘锋利粗糙,饶是叱奴邪的手掌满是刀茧也被磨出隐隐血痕。他瞧着自己的手掌叹气:“得干活干到什么时候?”余光瞥见崔珏欲张口,叱奴邪冲他打个手势教他等等,故作高深莫测地说道:“你别说话,让我算一算,嗯!一定是明年春天!”
崔珏道:“正是明年春天。蠕蠕秋冬南下用兵,春天回撤,我们便可回去。更何况你的骨头也需三个月方可愈合,时机正好。”
叱奴邪将绳子打个结:“你昨天一答应做工换吃食我就知道你打算长待。”粗糙的绳子又将手掌划个口子,他倒吸一口冷气:“这干活比打仗还累。”
“无论社稷兴亡,百姓皆苦。”崔珏笑笑。
叱奴邪将扎好的一捆丢到一旁,又拾起一把稻草:“我也交际过几个汉人官员,张口闭口天下大势,国运命数,表面慷慨激昂,实际空洞无物。你是我第一个见到关切百姓的人。怪不得你从阿鹿桓那里拿个菩萨。”
崔珏停下长镰刀,拄着长镰柄,看着叱奴邪笑道:“决定天下大势国运命数的不是高门显贵而是芸芸众生。当年秦始皇横扫**天下一统何其风光,到最后还不是因为严刑酷政引得百姓揭竿而起落得个二世而亡的下场?再往远看,周厉王道路以目,最后如丧家之犬一般。”
叱奴邪扬起脸看崔珏:“那我这种高门显贵,在你心中是不是没什么用。”
“有用没用且看小将军的选择。”崔珏笑笑:“就如这次。如若不是高车新兵反叛,我们何至于在这里干活。如是楼高阿伯所说,高车人与鲜卑人矛盾的根本是土地不足人人分配从而导致两族相互怨恨。同为高车人,这里的高车人就对鲜卑人没有怨怼之情,反而痛恨蠕蠕,因为蠕蠕对他们极尽搜刮压榨之能事。由此可见,怨恨不是天生的,而是长期的矛盾激化出来的。如果镇守武川的叱奴家能解决这个问题,那就不会有此次的意外。”
“那你觉得叱奴家该如何解决地的问题?武川就那么大的地方,我们叱奴家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能一份地变成两份地。”叱奴邪饶有兴味地瞧着崔珏的反应。
“依仗陛下。”崔珏干脆利落给出答案:“当今天子虽然年轻,但心怀大志,怀柔四海。他一直想开荒拓地安置无地少地的百姓。但太后掣肘,多用外戚显贵,而这些显贵手握大量土地,又贪得无厌,只要有可乘之机便大量兼并土地,从而产生更多的流民。这些显贵不想天下开拓出更多的荒地来,因为这会导致地价下跌,地里产出的粮食放牧的牛马也随之跌价。因此外戚显贵更加支持太后让陛下寸步难行。只要叱奴家支持陛下,陛下便多一分的胜算。”
“原来你是个忠心侍主的人。”
崔珏摇头:“我侍奉的不是天子,也不是某一人,而是我的信念——天下苍生无论男女老幼,高低贵贱皆可安居乐业。”
天下苍生这四个字只要不是哑巴都可以说出来,但有的人说出来是拉闲散闷,有的人说出来是沽名钓誉,有的人说出来确是发自肺腑,以此为大道己任。以叱奴邪对崔珏的了解,他是第三种。
叱奴邪耸耸肩,遗憾道:“可我们叱奴部恪守中立,无论是太后还是大可汗,我们谁都不帮。我们叱奴部在归顺拓跋部之前是这样,归附拓跋部之后也是这样。我翁翁说,朝堂之事瞬息万变,稍有不慎抄家灭族。就清河崔氏而言,当年何其显赫,得罪了先可汗还不是被灭了九族。我们不会冒这个风险。即使那日你不杀凫鸭,我也不会听他的游说,最多把他礼送出境。抱歉。”
崔珏笑笑,不再说什么,低头继续刈草。叱奴邪也继续捆扎稻草,一言不发。在沉默在二人之间默默发酵时,一个小女孩骑马跑来。
小女孩是阿伦兰的女儿今年刚五岁。她跳下马,冲二人跑来:“崔珏阿兄,出连勤阿兄,我把这个送给你们。”
小女孩撤开手,一只小黑狗露了出来。两只小耳朵垂在脑袋两侧,两只圆丢丢的眼睛滴溜溜打量眼前的两人。
“它几个月了?”崔珏笑着接过来。
小女孩伸出三个手指:“三个月,刚断奶。我阿娘让我把它送给你们。我阿娘说,别看它小,它可是只獒犬,长大后可厉害啦。出连勤阿兄断了腿,哪里都去不了,刚好有只小狗陪他就不闷啦,而且你们的穹庐也需要一条狗守卫。你们好好照顾它,我走啦。”
崔珏把小黑狗抱给叱奴邪:“喏,你给它起个名字,算是养下它了。”
叱奴邪接过小狗,挠挠小狗的下巴,小狗被逗得冲着他的脸就是一顿狂舔。叱奴邪被惹得哈哈大笑:“真是个小混蛋,以后就叫你小混蛋吧。”
崔珏笑骂道:“狗随主人。”
叱奴邪不怀好意地挑下眉毛:“喂,咱俩现在可是夫妻。我是它的主人,你也是。”
崔珏翻个白眼甩手走开。终于扳回一局的叱奴邪心情好得不得了。
从那以后,俩人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起朝局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