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黑衣的男人们打着黑伞,从黑云低垂之下的广袤林地经过,这些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肩并着肩,虽然拥挤但秩序井然,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走过被哗哗雨滴打湿的石阶,缀着水珠的细弱的草从他们的裤腿划过,立刻留下一道极淡的痕迹。凉风裹挟冰冷的水汽翻山越岭而来,呼啸着穿过苍凉宏大的尘世,奔向远方。
苏杭目视前方,步伐极其稳重,他从先前引道之后散开为两队站在两旁的男人们中间经过,最终走到墓碑之前,站定,深鞠躬。
大颗大颗的雨点在伞面上撞得粉碎,他后撤,退开。
黑伞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从高空俯视,犹如云集一片的乌鸦。往山下看去的时候,满世界雾霭迷茫。苏杭点了支烟,吸了一口,看着烟雾弥散在水汽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从伞下抬头,微怔。
贺家的那个名叫贺栖的小孩静静地立在新落成的墓碑的旁边,撑着黑伞,同样的制式西服,一时之间竟然让人觉得微许错愕。他本来就年轻气盛,但是穿成这样,竟然不显违和,反而有种别样的少年老成。
所有人都在墓碑前鞠躬,随着哗哗的雨声,仪式已近结束,人群渐渐散去,眨眼之间只余他们二人。
苏杭不知道贺家那小孩为什么不跟着人群一起走,连带着他也不想走。
苏杭撑伞过去,望着墓碑上的银发老人的黑白照片,轻声道,“节哀。”
贺栖没说话,他低着头,尽力压抑着自己,却无法控制住颤动的肩膀。苏杭神色微微发生了变化,他扔掉手中的伞,走到贺栖的伞下,用力把他拉过来,把他的额角按在自己肩头,长长叹了口气,“没事的。”
滚烫的热泪落在苏杭的脖颈、衣领上,再顺着肌理滚落。那成日里积压的情绪如同破闸一般,再也无法忍受,贺栖揪着苏杭的衣角,抽噎出声,“我……我以后……以后我就剩一个人了。”
他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他在苏杭面前的时候,很少这么直接的表露自己的情绪。
苏杭抬手,轻轻拍在他的背脊上,“不会的,你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不会的。”他偏头,嘴唇从贺栖的发梢擦过,如羽翼一般轻浅。
“小孩。”苏杭伸手虚虚地托起他一侧下颔,就这么贴着他的鼻梁,“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我都心疼了。”
贺栖垂着眼,更显得眼睫浓密纤长,那弧度几乎要落在苏杭拇指的指腹上。天地间沉寂得只能听见簌簌风声和哗哗的雨声,贺栖良久后才把视线偏向另一边,岔开话题问,“你今天不走吗?”
可能是因为才哭过的关系,他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平常那么冷淡,有点暗哑,像是喉结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
怎么可能不走?他听说了贺家老家主辞世的消息,急忙赶了过来,手上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好似答案无言之后已经预示出来,他们彼此沉默下来,在他们的周身,是满世界的大雨,在地上打出大大小小千万道的水坑。苏杭看着贺栖,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乌黑的眼睫在眼尾扫出弧线,那张白皙冷淡的脸上,眼尾还染着殷红,就像是有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让人难以移开目光,“不走。”
声音太轻了,随即淹没在满世界的大雨声中,很难听清。
贺栖微微皱眉,似乎是想要问他刚刚说什么,然而他才动了动嘴唇,苏杭就已经抬手摁在了他的眉骨上,他的拇指指腹一点一点地轻轻抚过贺栖的眉尾,“不走。”苏杭靠近,贴在贺栖的耳边,“我不走。”
贺栖一眨不眨地看着苏杭,刚刚因为丢掉伞走过来的动作,苏杭的发梢还湿漉漉地沾了水。贺栖鼻子一酸,他抬手迅速的抹了一把脸,点了点头,喃喃了一声,“嗯。”
苏杭接过他手里的伞,捏了捏贺栖的小指指节,“回去了吗?”
“我……我想再待一会儿。”
“好,我陪你一起。”
等情绪缓和下来,现在又只剩下们两个的情景,贺栖又觉得气氛太微妙,半晌默默捡起苏杭扔掉的伞,自己撑着跑一边去了。
苏杭看他,眼底藏着些许隐而不发的感情,许久才问,“你待会儿要做什么?”
“啊?”贺栖茫然看他。
“要去我那儿吗?我可以陪你。”
这一年里,苏杭回来的时间其实不多,也不能总是遇见贺栖,偶尔遇见了,手里不得闲,说不了几句话,也没空给他带点礼物什么的。贺家这一辈,小孩不少,但是苏杭除了贺栖,别的也不认识,因此总是格外体恤他一点。心意如此,但是实质上没给人小孩多大关怀,刚刚小孩又在自己面前哭鼻子,真的看得苏杭一颗心都跟着犯疼了。
贺栖凝目仔细看着苏杭脸上的细微神色,斟酌着开口,“你不嫌我烦吗?”
苏杭看着贺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栖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他怎么回来的,苏杭并不得知,贺栖的母亲因为生他而死,父亲贺瞩早年就已经亡故,贺家除了老家主贺奕祥,估计没有谁会真心待他,而现在贺老家主又已经离去,他说自己一个人真的一点都没错。
可是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苏杭又想抽烟,但是觉得在人家小孩子面前又忍下了,他淡声说,“我们又不是什么朝夕相处的关系,哪有什么嫌不嫌的。”
贺栖又垂着头,不说话了。
真话是不好听,但是苏杭不得不说,他现在可以先抛下手里面的事,留下来陪着他,那以后呢?以后他还是只剩自己,这是沉重也无力改变的事实。
·
两人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苏杭在这边生活用品都是备齐的,他翻了套休闲套装扔给贺栖,“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你裤腿都湿透了。”
贺栖坐在沙发上,捏着苏杭递给自己的衣服,没动静,半晌问道,“意思是我今晚可以留在这儿?”
“那不然呢?”苏杭忙着交代事情,没空注意他,说着,“你要回去也没事。”
贺栖分不清苏杭到底是真心留自己,还是敷衍,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想要留下来的。他看见苏杭在忙,也不好意思去打扰,看了他一会儿,磨磨蹭蹭地去洗澡了。
他洗澡出来的时候,从楼上看下去,苏杭就坐在一楼宽阔的客厅沙发上,估计是在处理文件还是什么的,总之很认真。这栋院子据说是专门修给苏杭的,听说还是苏杭自己的资产,阳台是全封闭花园式的,摆满了郁郁葱葱的观赏盆栽,彼时外间还在下雨。贺栖站在半圆形玻璃栏杆前,看着落在玻璃上的雨滴凝聚成水柱,他不由自主地抬手触了上去,他突然想起,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在这里第一次遇到苏杭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雨天。
其实那时他是故意等在那儿的,他就想再看看苏杭,但是他没有想到苏杭出来后,会朝自己走过来,还会让自己送他。
他是真的不认识路,但是又不想就这样让苏杭走了,只好厚颜无耻的拽着苏杭的衣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虽然苏杭后面也跟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其实他听了没觉得生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总之就是不生气。
“洗好了?”
身后猝然响起脚步声,贺栖回头看他,点了个头,“嗯,好了。”
“好,下来吃饭。”
苏杭特意让厨房那边准备点清淡的,怕贺栖今天心情不好,太油腻的吃着不舒服。
贺栖胃口是真的不好,幸好苏杭还让准备了一点海鲜粥,起码喝了一碗了。菜也没吃多少,满满当当的又被收走了。
苏杭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吃完饭,两人就在沙发上看电视。
苏杭随手剥了个橘子,分了一半递到贺栖的眼前,开口问,“不好看?”
“啊?”贺栖接过橘子,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苏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这电视很无聊?”
“哦……不啊。”贺栖看着电视上面自己一个也不认识的男明星女明星,说,“挺好看的。”
“那你不看电视,一直看我做什么?”
“……”贺栖愣住了,默默把橘子瓣塞进自己嘴里,原来他知道我在看他的啊。
“嗯?”苏杭挑眉,“看我干什么?不给我说说吗?”
“我说了啊。”
“什么?”
“好看。”
“……”这下轮到苏杭犯愣了,这小孩,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
苏杭吃完橘子,站起身,“你去房间睡吧。”这边房间是多,但是他不经常过来,也就只有一间房里面有铺盖。
“那你呢?”贺栖也跟着站起来。
“我睡沙发啊,快上去,明天还有事。”
贺栖不好问苏杭是什么事,毕竟那是苏杭的私事,他没有立场。他又看了苏杭几眼,默默上楼去了。
苏杭去洗漱完,关了一楼的灯。贺栖也才刷牙出来,一楼已经暗下去了,贺栖从楼道的位置往下看,看见苏杭随便盖了床空调被就睡下了,他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拐进苏杭的房间。他知道苏杭睡那个房间,但是从来也没有进去过,里面装修风格同外间差不多,黑白灰极简,靠墙还有一个玻璃大立柜,里面放着书。贺栖好奇扫了几眼,很杂,什么都有,不过估计苏杭平时也不会看,毕竟他也不经常过来,多半是起个装饰作用。
贺栖不由得想起以前,这人为了给自己送葡萄,还特意让自己带作业过来给他看,还故意说浑话忽悠自己。饶是如此,苏杭对自己也还是好的。
他真好——贺栖摸了摸玻璃柜门,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