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风和日丽,学舍外的廊上,一朵朵山茶花盛放,有的红似火,有的白如雪。
祁玉站在花盆前,身体绷得笔直。
他眼若星辰,眉如远山。
这一刻,世家少年独有的矜傲气息,恍如清风徐来。
苏莺莺落笔,可从他站在那里开始,她的目光便不再落到娇美的花上。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
*
当苏莺莺告诉叶琼菀,祁玉也想和她们一起三余读书,叶琼菀嘴巴张了半天没合拢。
半晌后,她掐了掐苏莺莺的脸,打趣道:“红颜祸水。”
由于祁玉的加入,租宅的事情就落到了祁玉身上,至于请先生,则还是叶琼菀负责。
郡王府办事十分利索,没两日就请到一位姓周的老儒生,之前在外地做过州学教谕。
祁家更是夸张,一听祁玉说要好好读书,还要在县学附近租宅子,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而侯夫人虽将信将疑,但也尽快让手下人去张罗租宅子的事。
县学在城南街,祁玉所选的院子离县学极近,他带苏莺莺和叶琼菀来看过,三人都满意这间院子。
冬月中旬,宅院彻底布置好。
黄昏时,周儒生与三人在宅院门口第一次相见,周儒生还带了一个书童。
以师生礼互相寒暄过后,几个人先后进入宅院。
院子整体不大,不过屋内收拾得很整洁,倒也显得宽敞,壁上还新装了壁灯。
周儒生陆续翻看了三个人的功课。
“你们县学的夫子……”周儒生皱着眉,目光复杂,“你们这基础也太差了。”
周儒生初来京城,不知他们的身份,查完功课,用一口的山东口音,毫不留情批评他们。
“沈凌,字迹太差,功课上有好几处错字!”
“叶琼菀,你在书本上画画是什么意思?”
“祁玉,写的什么玩意这是?题空着?等老夫给你写?”
苏莺莺怕祁玉生气,也怕周儒生挨揍,忙不迭劝他:“老师您先消消气……”
周儒生不说话了,胡子却被气得一抖一抖。
他看了眼三人的穿着,猜到他们生来富贵,但他还是气,堂堂富家子弟,学识连他的书童都比不过。
晚上两个时辰,他耐着性子从最基础的字词讲起。
两个时辰结束,三个孩子结伴离开。
书童帮周儒生收拾书本,喃喃道:“他们学起来倒是用功。”
周儒生扶了扶腰:“可若真有这份刻苦的心性,又怎会功课做得那么差?”多半是一时兴起而已。
书童思索道:“或许只是启蒙晚呢?”
周儒生捋了下胡子,摇头:“富贵人家,不可能启蒙晚。过不了几日,他们就坚持不下去。”
他并不是看不起人,只是这样的学生,他见得太多。
如今的世家并非前朝那种根基深厚的五姓七望,这些孩子能有当下的富贵,祖上必然累积了一代代青年才俊。
在上一代的荫蔽下,他们自出生起便顺风顺水,即使不学无术,也能一生享乐。
既如此,他们何必坚持苦读?
等他们想明白这一点,便不会用心读书了。
周儒生连续教了一个月,三个人的成绩有不同程度的提升。
但他依然认为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他的假期跟学生们的一样,都是一旬一休。
这日放假,他带书童去下馆子。
他早就听说,城南街上有一家饭馆,其烤鸭远近闻名,来京城一个月有余,他还没去尝过呢!
周儒生边走边哼着家乡小曲,正十分期待异乡的美食,谁料半途下起雨来,他和他的书童不得不就近躲进一家书肆中。
大概是由于下雨的缘故,书肆里人不少。
但很快,两个人便发现有很多小孩子,都往一个方向走。
“你们要去干嘛?”书童以为书肆中有什么卖书的活动,逮着一个男孩子问。
“前头有大哥哥大姐姐在教人写字,什么人都教,我们这些请不起先生的也可以去学。”
一个胖乎乎的男人从柜前走来,看他这身行头,似乎是书肆老板,他笑着跟书童道:“其实他们已经快教半个月了,好像是附近县学的学生,平日里是早上来,放假时一整天都来,小郎君要是想学,也可以过去试试。”
书童撇撇嘴,道:“不用,我有先生教。”
周儒生按着书童的肩膀,带他一起去前面瞧瞧。
书肆的东西角空档很大,摆着几台书案,他所熟悉的那三个孩子站在书案后,都在当当传道受业的小先生。
求学者其实不止孩童,男女老少皆有之,只无一例外的是,全是布衣百姓。
周儒生不动声色地绕过去,看到他们写的是三字经。
苏莺莺在教一农妇写字,且是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那芊芊素手握着满是老茧的粗手,写下的字歪歪扭扭。
周儒生站在苏莺莺身后,忍俊不禁:“自己都写得不怎样,还教别人?”
然而苏莺莺沉浸其中,根本没有发现周儒生。
她全神贯注地教着农妇:“横批竖直,一竖要笔直……‘性相近,□□’……‘性’字是这么写的……这句话的意思是……”
其他人虽然没有被她手把手教,却也聚精会神听她讲解。
书童望了眼窗外,雨已经停了。
他见周儒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皱着眉道:“先生,三字经只是启蒙之物,他们这样对自己的学业恐怕没什么帮助。”
周儒生目光落在这忙碌的三人身上,喃喃道:“这才难得啊……难得。”
苏莺莺在教人三字经,祁玉在教人简单的算术,叶琼菀负责检查那些求学者们以往的功课,三人分工明确。
三字经全文颇长,苏莺莺不可能一下子教完,而且农妇自己的时间有限,差不多半个时辰,她就依依不舍地和苏莺莺道别。
另一位妇人似乎是新来的,见大家都认真听课,忍不住也心生期许:“我要是天天学字,积少成多,是不是可以以后教我家大郎写字!”
苏莺莺抬起头看向她,声音清甜如甘泉:“大娘,当然可以,两个月前我也不会写字。”
祁玉摸了摸鼻子,小声自言自语道:“我也最近半个月才开始把读书当回事。”
他教算术,身旁围着的大多是年幼稚儿,面对他们,他不再是大魔王,而是变成了小孩子们眼中的神仙公子。
孩童们一直看着他,或许是他相貌堂堂,也或许是他教得生动。
那些孩童在他的吩咐下,一个个背起了算术口诀。
周儒生怔住。
他们小小年纪,读书读得不算好,却有着为人师者的风骨。
”哎呀,好像到饭点了!“叶琼菀相较于苏莺莺和祁玉,没有那么忙,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
她准备出去帮苏莺莺他们买饭,没走几步却看见熟人:“先生!”
周儒生笑容和蔼:“走吧,都收拾收拾,为师带你们去下馆子吃。”
祁玉闻声,正欲起身跟他走,却又犹豫地瞥了眼苏莺莺。
苏莺莺此刻还握着笔,知道叶琼菀走回去拍了拍她,她才留意到周儒生和书童也在。
师长邀约,她自是不该拒绝的,只好站起身和众人说明情况:“诸位长辈及诸位郎君娘子,我们午后再会了,你们也先回家吃饭吧!”
她如今对陌生人说话,依旧有些拘束,但好在有两位同窗相陪,便稍稍好些。
师生几人到饭馆,点好饭菜之后,就书肆教书一事讨论起来。
书童道:“你们这样会不会太累了?”
他们每日都把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书童想想都觉得累。
“也不会,这一旬正好是轮到我们三个而已,上一旬有范青云和秦欢,他们也是县学的学生。”叶琼菀解释道。
周儒生一怔:“原来不止你们?”
叶琼菀:“目前就五个人而已,毕竟不是人人情愿做这种事的。”
这件事最初是由苏莺莺提出的,说这世上大部分人初愈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读书的机会,十分可怜。而且,教别人写字,她的字也会有进步。
叶琼菀一开始以为,教化万民何其困难,怎么可能凭他们几个就有成效?
但是看苏莺莺和祁玉付出行动,看那些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人慢慢会看、会读,到最后还会写,她不得不承认,她之前想错了。
于是,她也加入其中。
前段日子,他们在书肆里遇上范青云和秦欢,一番劝说之下,又拉他们成为书肆里的小先生,负责教人写信、看信。
虽然确实忙碌,但身为宗室后人,叶琼菀亲眼见证祖辈保护过的子民开始读书,她很高兴。
如若叶氏祖辈看到她在做这样的事,一定也会为她骄傲。
当然,最主要还是因为有苏莺莺。
周儒生完全理解这几个孩子的一片善心,欣慰之于,他又有点担心:“你们三个毕竟是孩子,出门在外要当心遇上坏人……”
苏莺莺:“放心吧先生,上次有个坏人想占我便宜,被祁师兄打断手啦!”
周儒生看向祁玉,眼神带着毫不掩饰地赞许:“真是好孩子!”
小二将出炉的饭菜一一端上,师生几人正要动筷,却忽然有不速之客驾临饭馆。
一文弱书生手摇折扇,东张西望地步入饭馆,身后带着好几个壮年男子。
来者,正是沈家大公子,沈律。
他是奉父命,来带走苏莺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