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他们既没有睡觉又没有玩手机,而是集体兴致盎然地盯着老师的脸,仿佛他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成为全班的焦点呢?
韩川扫了一眼台下。起码有半数学生的关注点聚焦在他身上,还有人悄悄竖起手机,装作打字聊天,实则偷拍照片,反倒是那些有书的学生,把书往桌子上一摊,支起平板,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刷着考研课程。
他没有来。
这是韩川最后得出来的结论。
不过他的那位朋友居然来了,身边的女生…是女朋友?
不知怎的,有了这个猜测之后,韩川心里居然感到有些轻松。
“我就说吧,妥妥的大帅哥!”即便就坐在左蓝一旁边,秦晓月还是采用了文字加表情包的形式来表达心中那份窃喜。
左蓝一不动声色地笑了。
“我的评价是——”左蓝一敲下一行字,随后又一个个删掉,换成另一句。
“有轩佑好看?”
秦晓月满脸鄙夷。
“根本就不是一种风格好吧!”
韩川老师的明史讲得非常不错,生动、有趣,如同讲述亲身经历一样。
自从注意到那件咖色外衣,左蓝一就再无心听下去了。这位文质彬彬的年轻的教师,真的是来讲选修课的吗?
还是说……
从来没有哪位老师的选修课会出现如此盛况。下课铃一响,冲上前去的学生将讲台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有一堆稀奇古怪的问题,等着老师一一解答。秦晓月虽没抢到前排,可她的速度向来十分靠谱,左蓝一还没回过神来,这孩子就已经跑到讲台上去了。
左蓝一叹了口气。这几天让怪梦搞的,整个人的反应都慢了半拍,真不知道宋飞镜整天三更半夜打游戏怎么遭得住的。
讲台上面又是一阵起哄,不知哪个女生问韩川是不是单身。教室里聒噪得很,临走之前,左蓝一顺手拍了张秦晓月对着韩川犯花痴的照片。
……
“蓝哥,要熄灯了,你快点儿!”
左蓝一洗漱的动作忽然变得非常迟缓,单是洗完头,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情绪上涌,左蓝一感到非常之劳累,明天社团活动审批,他联系不上负责人;团课截图没有统计,导员那边已经催了;还有一堆找不到突破口的破事儿…
左蓝一洗完头发的时候,公用洗手间已经空无一人了,宿舍已经熄灯了,走廊上的声控灯还在亮着,静悄悄的。
“蓝哥,断电了啊。”宋飞镜瞟了一眼左蓝一手中的吹风机,漫不经意道。
好像少了点什么…还是说应该做些什么…
左蓝一就这么飘飘忽忽地来到了操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去往操场。好在操场门没锁,周围也没有什么人,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底逐渐升起一阵寒意。
还有好多事没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是真的好累啊…为什么…
……
“为什么…”
“蓝哥?蓝哥!左蓝一!!!”
宋飞镜深得左蓝一的真传,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一嘴巴子,轩佑插手倚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
“嗯?嘶——”
左蓝一只觉得半边脸被抽得生疼,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宋飞镜打着手电筒,强烈的白光之下,他感觉眼珠子都快化掉了。
“妈的,拿走!”
左蓝一很罕见地爆了粗口。
“清醒了?!”宋飞镜有种做好人好事的喜悦感。“蓝哥…那个…你一直在用脑袋撞宿舍门。”
经历了姜晖自杀,宋飞镜再也不敢在熄灯之后打游戏了,为了壮胆,他甚至从网上买了个潜水专用的防水手电筒,能照出去几百米那种。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电风扇好像停了,宋飞镜被热得翻来覆去,半梦半醒之际,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宿舍门。
讲真,这件事情发生在凌晨三点,宋飞镜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姜晖回魂了。
可距离姜晖去世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头七什么的早就过了,也该投胎转世再入轮回了吧?
那是谁在撞门?!
宋飞镜一骨碌爬起来,睡意全无。更要命的是,轩佑比他早醒一步,现在正坐在床上,冷冷地盯着他。
宋飞镜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于是就出现了刚才那一幕。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宋飞镜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讲给左蓝一听,“喏,你一直在用脑袋撞门。”
“可能是梦游了…”左蓝一下意识地掩饰。轩佑在场,他实在不想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轩佑面前。
“班长,有问题要解决问题。”
轩佑指着脑袋,阴阳怪气说。
“得了吧你。”
自从姜晖出事之后,校方也有安排他们换宿舍,正好那会儿医学院的大四的要出去实习,空出一些宿舍,他们完全有机会调换宿舍。但校方也没有想到姜晖的父母拿到赔偿后直接坐车回家了,一条生命的逝去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再者,形式化主义盛行之下,调宿舍的手续变得极为复杂,这件事到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左蓝一心里并不忌讳,倘若姜晖的魂魄真来寻仇,先缠上的自然也是那些利用过他的校领导。而宋飞镜是游戏魔怔人,如果搬到楼下去,熄灯时间比现在提前了半小时,这就意味着离猝死更近了一步。
“左涪卿是谁?”卷王楼四楼的走廊上,轩佑平静地问。
“左什么?我不认识。”
“左涪卿。”
左蓝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不过马上就想明白了,轩佑能这么问,一定已经接触过左涪卿了,要说这几天轩佑的异常——难道是那晚突然晕倒之后遇到了左涪卿?
这些破事是他下生就带来的,什么天乙贵人、什么劫数、什么左涪卿…和轩佑没有半毛钱关系!轩佑经历的苦已经够多了,难道这些也要让轩佑替他承担吗!
“真不认识。”
“他让我远离你,否则你会死。”无论对面是什么人,轩佑都会把左涪卿告诉他的话说出去,他自有一套判断体系,没有人可以摆布得了他。
“那晚左涪卿夺舍了你的身体,我们进入了姜晖的识海。
“在姜晖的识海里,我看到了很多人的灵魂,那些灵魂不敢靠近左涪卿,所以他什么也看不到。”
讲述这些的时候,轩佑的语气更像在客观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实。
“故事挺有趣的,可我真不认识什么左涪卿啊。”
不可否认的,左蓝一心理素质相当强。
“自己看着办。”
尽管已经被消耗得精疲力竭,在面对轩佑的质问时,他依旧能做到云淡风轻、从容处之。
“你该不会以为天下‘左’姓是一家吧。
“你见过他——,”左蓝一扶额,苦笑道,“要不你告诉我‘涪卿’到底是哪两个字?”
轩佑没管,继续说道,“你做的这些梦其实是这些魂魄生前的经历,因为你的□□与它们接触过,左涪卿的灵魂离开后,它们无所顾忌,开始找你的麻烦。”
“害,越说越扯。”左蓝一脚下有些站不稳,干脆顺势倚墙坐下,脑袋向后靠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平伸。
“轩佑,我觉得吧——你才该看脑科。
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说这?”
明明是一个宿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舍友,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在宿舍里说,非要约到卷王楼。
“我把话说明白了吗?”轩佑问。
左蓝一敷衍地点头,“说明白了。脑科。”
“说明白了就行,你怎么想都不关我事。”
轩佑还有另一层意思——不要再缠着他。在平时的交往中,轩佑时常处于自我孤立的状态,他害怕自己真的是别人口中的“祸星”,害怕每个与他相近的人最后都会招致不幸。而左涪卿的话再次提醒了他,即便他已经尽量疏远左蓝一,对方依旧会靠近他。
既然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他也没有继续和左蓝一浪费时间的必要了。在轩佑的认知里,凡是和时间本身无关的话一律看作是废话,消耗时间,毫无意义,他不仅懒得搭话,甚至会十分鄙夷。
“你觉得那人说的对吗?让我远离你。”左蓝一突然叫住他,“你信吗?”
“别把你看的那么重要,哪怕是一条狗,我也不想它的死和我扯上关系。”轩佑没有正面回答左蓝一的问题,在他心里,任何生命都不应该因为他而死,任何人和事都不能成为掣肘他的囚笼。
“合着拿我当狗啊。”左蓝一嗤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该想到轩佑会怎么回答了。
“你自己说的。
…伞给我,外面下雨了。”
左蓝一这才发现刚才出门一时着急,竟拿成了轩佑的雨伞。
“在这待着吧,接受一下知识的熏陶。”
轩佑讲话向来不会给人留什么情面。
“喂,我还没吃饭呢!你忍心让我饿着?”
“忍心。”
“……”
很多时候左蓝一心里都会有一种恍惚感:我到底在在干什么。
最后的那个梦境存在诸多违和与反常,明明非常容易想通,而他却深陷其中,甚至连什么时候入的梦都发觉不了。
虚幻与真实本就属于两种极端,当人的念头注入进虚无缥缈的幻境当中,如同将空气注射进血液里,抽搐、绝望,继而在痛苦中长眠。
最令人窒息的不是面对苦难,是美好的愿景与残酷的现实在幻想中糅杂、抽离,最后不可避免地湮灭,明明是触手可及的美,你却将它生生在我眼前撕碎。
“蓝一,有生之年居然看见你在这卷!行啊你!”
闻声识人。左蓝一根本不用看都知道是来者是韩江枫。
“哥,你看我像在卷吗?”
“也不像。像虚了。”韩江枫一向快言快语,他说的一般都是最直观浅显的,可见左蓝一的精神状态的确很差劲。
“害,我没带伞,回不去了。”左蓝一并不希望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于是转而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他这一问可把韩江枫的话匣子打开了。
“嘿嘿,我们导师今天休班,给我也放了一天假,舒坦,”韩江枫心情不错,手里搬着的东西扔在一边,靠近左蓝一坐下,大有畅聊一番的架势。
“你这实习生活过得挺滋润啊,看来没被导师逮着薅?”左蓝一问。尽管现在他更倾向于独自待一会儿。
“当然没啊,我跟你说,望月桥算命的就是这个,”韩江枫竖起了大拇指,“忒准了!这哪是导师,简直是义父!”
左蓝一觉得有点好笑,同时也挺羡慕韩江枫的。
“我跟着陈九歌混算是跟对人了,要是能直接留在县二院工作就好了,我他妈的在那儿待一辈子都愿意。”
“哈哈哈什么待一辈子,你是想和陈九歌过一辈子吧。”左蓝一一语道明真相。
韩江枫的爱憎都写在脸上,在说到陈九歌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的,眼睛里都有光。
和陈九歌过一辈子?
不知怎的,这个场景还真在他脑海里出现过,只不过在那些莫名出现的画面中,他穿着道士服,而陈九歌时而是人,时而是猫,好生怪哉。
“去你的吧,我长二十多年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怎么可能个男的过一辈子。”韩江枫否认得干净利落,“唉,平平无奇牡丹花~”
“你想想看,为什么你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啊,说不定你潜意识里就是喜欢男的。”左蓝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哥,还是认了吧,咱不笑话你。”
“得了吧,说的跟你谈过似的。”
“我跟你说过…”左蓝一失声苦笑,声情并茂地胡编乱造,“高中时候,我的初恋…算了,不提了。”
“提提呗,我真忘了。”
“哈哈哈,”左蓝一无奈摇头,清澈传神的眼睛里写满了故事,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故意避开韩江枫的好奇的目光。
左蓝一其实并不用多说些什么,有时候神态和动作远比语言重要,所做的一系列举动都是为了给韩江枫留下心理印象,让对方觉得他没有在说谎。
“你给我看看陈九歌照片,我相相面,”左蓝一敷衍说。
显然,韩江枫十分愿意聊起和陈九歌相关的话题,他打开相册随便一划拉,好几行都是陈九歌的照片。
只是这个角度…这张床…
怎么看都是偷拍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了,跑到家里偷拍?拍人家睡觉的照片?这小子不对劲啊。
“哟,这是住一块了?”
“没没没。他喝酒了,我开车送他回家。”听到这话,韩江枫像触电了一般,急忙解释。他不似左蓝一一般,每句话都有极强的目的。聊天就是聊天,他才不想着劳神苦心地斟酌,越是这种不在意,越让他在左蓝一面前暴露更多。
左蓝一强打着精神,放大端详照片中熟睡的人:短头发,湿漉漉的刘海半遮着金丝眼镜,鼻峰挺拔,面色微红,看上去非常年轻,甚至比韩江枫描述得还要年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闭着眼睛并且没摘眼镜的缘故,这副面相看起来倒有些稚嫩,不像医院的主任医师,倒像某个家族企业的继承人。
换做平时,左蓝一一定会多翻几张看看,但是现在他实在太困了,他哪儿都不想去,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想听着雨声入眠,摒除一切杂念。
“我睡会啊,有点子累。”左蓝一侧了个身儿,流浪汉似的揣着手。
“啥?!你好歹找个教室睡觉啊!”
“…教室有卷王,不符合我的气质…”
“嘿,老六,卷王怎么了?!”
……
左蓝一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次居然没有做梦,他一觉睡了六七个小时。
外面还在下雨,走廊上冷嗖嗖的,备考的学生们埋头苦读,没有人在意这个浪费时间睡觉的家伙。
由于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他的脖子和腿已经酸麻了,左蓝一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拍掉衣服上的灰,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其实他平时非常在意形象的,举手投足间讲究的就是一个“气质”,大学堪称半个社会,他是学生会干部,是导员身边的红人儿,走在学校里到处都是熟人,形象是不可不在意的。而盘踞在卷王楼的学生,他们的关注点大多在于课题项目和各种考试,像他这种浪费时间的混子,是鲜少有人注意的。
左蓝一打开手机,通知栏已经被消息填满,划好几下都划不到底。他已经太久没在这个时间段这样放松过了,那些想找他的人估计快急疯了吧?
给他发消息最多的是导员,绿茶姐让他去东校送“三下乡”汇报表,一连打了五个电话,绿茶姐找不到他,就去联系了宋飞镜和轩佑,宋飞镜表示根本不知道他去哪了,而轩佑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绿茶姐拖黑了。
左蓝一看了一下最后一条消息的接收时间——两个多小时前,他花了不到三分钟不到码出一段极其诚恳的文字给导员发送过去,大抵是说家里人的身体状况十分堪忧,内心焦急崩溃,感到非常抱歉之类,左蓝一是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的,可导员就不一定了。
冷雨如刃,根本没有要停的架势,一阵冰凉的风挤进窗户,左蓝一瑟缩了一下。
其实更多的不是还没想好怎么做,而是真的不想面对吧。
身份使然,左蓝一极少独处,所以每次独处的时候都容易思考很多事情,时间也在思绪的流淌中慢慢流逝。
整个四楼亮着灯的房间越来越少,走廊里,备考的学生合上书本,陆陆续续离开。左蓝一从东头走到西头,现在十点半,十八间教室还有四间有人,平日里这个时间还鲜少有人离开,今天天气实在太差劲了,教室隔音效果又不好,杂乱的雨声听着就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