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过后,一弯清冷的下玄月挂在天边,马蹄嘚嘚踏破夜色,由远而近,一行十几匹快马驰入榴花驿中。
“来者何人?”
驿卒刚一盘问,怀中便被抛过来一块腰牌,驿卒手忙脚乱接住,眼前衣袂闪过,为首的人已经下了马,也没理会,脚步便径直往院中去了。
看清来人,暗处值守的护卫向后隐去,常顺则跑着迎上来,刚要行礼,耳边清冷淡漠的声音问道:“姑娘呢?”
“姑娘在后院上房,已经睡下了。奴婢带您过去。”
上房外间的房门推开,屋里人纷纷一惊,然后哗啦啦跪了一地。谢澹扫了一眼,随口说了句免礼,脚步缓了缓,便往里间卧房去了。
叶菱低头小碎步跑着跟上,低声说道:“姑娘吃了药睡下了,奴婢去叫起来?”
“不必。”
里间守着的是叶茴,见他进来似乎没反应过来,表情有点懵,傻了一下才赶紧起身行礼。谢澹却仿佛没看到她一般,只顾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弯腰俯身看着床上的小女娃。
是的,把她送到漉州的时候她才只有九岁,妥妥还是个娃娃,这会儿一看,单看这张小脸,似乎也没长大多少,粉团团一样的小脸带着稚气,小鼻子小嘴巴还是那个模样,只除了下巴好像尖了一点。
他养的时候好像都没这么瘦。
天知道,要把这个早产体弱还挑食的小孩养出来肉有多难。
两岁多之前他照顾的其实不多,也就有时抱抱哄哄,从不到三岁起,这小孩就完全归他所有了。
他那时自己也不过才十三岁,每天最大的困扰就是怎么能让她多吃点儿东西。小孩子夭折太容易了,尤其她又是格外孱弱,他总是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她养没了。
此刻这张脸上气色还是不好,烛光下看不到血色,睡梦中小眉头微微蹙着,鸦羽似的长睫毛遮住下眼睑,微微张着小嘴巴,睡得很沉。谢澹盯着她看了又看,也不知是睡梦中被人注视的知觉还是怎么,她微张着的小嘴动了动,发出一声细细的鼻音,把嘴唇闭上了,然后脑袋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睡了。
谢澹不自觉笑了一下。
叶茴和何氏不禁面面相觑,皇帝自从进来,就这么俯身在床边一直盯着叶初看,旁人也不敢做出任何举动。谢澹身后跟进来的叶菱和常顺恭敬地低头站在那儿,也被皇帝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
终于,谢澹直起腰来,却往侧间去了,边走边解开帔风带子,低声吩咐:“打盆水来。”
常顺一听他要水洗漱,连忙叫人去准备房间,预备给他歇息。榴花驿本来就小,最好的一间上房已经被叶初占了,只好匆忙空出旁边一间宽敞些的,叫人赶紧收拾干净。
谁知一抬头,却看见皇帝只穿着白色中衣走回来了。
这、这这……
谢澹要了水,也没要人伺候,便自己洗漱收拾了一下,脱掉外袍,初夏四月末的天气,只剩下里头一层的白色中单走回来。他这一路纵马奔来,身上必定沾满了灰尘夜露,说不定再有什么飞虫之类的不洁的东西。
小姑娘从小早产体弱,须得处处小心,反正不收拾干净,他是不敢碰触叶初的。
谢澹丝毫也没留意房内各人微妙的表情神色,他走到叶初床沿坐下,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脸,指腹在她脸颊滑过,脸颊温热,又摸了摸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手指纤细,指尖微凉,他小心把这只手放进被子,静静注视着她坐了会儿,起身出去。
许远志和叶福都在外间小厅候着,见谢澹出来忙又行礼,谢澹叫了起,便随意在椅子上坐下。
他刚坐下,便听到何氏嚅嚅说道:“陛下,姑娘吃了药,屋里还点了安神香,实在是睡得沉了,平时睡觉没这么沉的。”
谢澹顿了一下才明白这话,何氏是在解释叶初为什么睡得这么沉,这是担心她怠慢了皇帝,怕他怪罪吗?
谢澹淡淡嗯了一声:“不要吵她。”他转向许远志问道,“不是说晕车吗,怎么下了车还吐,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吃的什么药?”
许远志道:“回陛下,姑娘怕是有些水土不服,气血虚弱,脾胃失和,忽然下了船,再加上晕车,便越发严重些。”
许远志解释说叶初傍晚时分来到驿馆就睡下了,睡得不踏实,期间醒了两回,盗汗头疼、恶心,浑身乏力,才给她用了对症的药,其中加了两几味安神助眠的药材,又点了安神香。
“水土不服”四个字让谢澹眸中划过一丝懊恼。他扫了一眼常顺,低斥道:“既然姑娘晕车,却还让她坐了一天的马车,要你何用?”
常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要多久能好,可有什么法子?”谢澹问许远志。
许远志说一般要六七天,硬着头皮补充道:“姑娘体弱,尤其脾胃虚弱,怕是……还要更久些。水土不服可轻可重,有些人要一两个月才能适应。除了用药,民间还有个法子,就是用一碗原来居处的水,加一撮原处的土,煮沸过滤饮用,水土不服便能尽快缓解。只是我们在路上两个多月,这水实在没法保存这么久,所以也不曾带。”
谢澹心中略一思忖,便叫了一个侍卫:“传书给漉州卫何永,叫他取了水土,八百里加急送来。”
侍卫喏了一声便闪身出去了。
“明日就先不要赶路了,让姑娘在此养几天再说。”谢澹说着起身往内室走,吩咐道,“都退下吧。”
然后一众人等眼睁睁看着他白色中衣、背影挺拔,又走回内室去了。
谢澹走进内室,叶茴正趴在床沿守着,见他进来吓得又是一激灵,慌忙站起来。
“朕小憩片刻,半个时辰后叫朕。”
叶茴嚅嚅道:“陛下,常顺公公给您准备了房间。”
谢澹停住脚,有些意味不明地瞥了叶茴一眼,顿了顿还是解释道:“朕在这陪她一会儿。你下去吧。”
“是。”
叶茴躬身退出去,小心关上了房门。何氏和常顺等人正守在门外,一见她出来忙问:“陛下呢?”
“在里边小憩,让半个时辰后叫他。”
何氏脸上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搓着手低声道:“陛下他……这怎么……姑娘到端午生辰也才十三呢。”
常顺却一下子咧开了嘴,喜滋滋低声笑道:“哎呦瞧您说的,秀女入宫也不过十三岁年纪,民间嫁娶早的,十二三岁都有成婚的了。”
叶茴皱眉道:“你们说什么呢,陛下只说小憩片刻,跟姑娘几岁有什么关系?”
叶茴从小在暗卫组织养大,被送到叶初身边时也不过才十二岁,并不太懂他们这些话,当着常顺的面,何氏也不敢再说什么。
叶茴却自己找了个解释,撇着嘴说道:“男女大防吗?说什么七岁不同席,阿初是陛下一手带大的,当初来漉州时,上山都是陛下背她上山,她怕生,还赖在陛下背上不下来呢。他们做了这么些年兄妹,陛下说要陪陪姑娘,这有什么可防的。”
“哎呀你懂什么!”何氏低声斥道。
“你们,都好好伺候着。”常顺叫门口立着的几个丫鬟。
常顺心里也没个谱。你说他一个御前宦官,也不曾在后宫伺候过啊,这些事没经验。
屋内,谢澹坐在床沿,目光端详着熟睡的少女,只觉得三年来心里第一次这么踏实。
三年多了,她终于又回到他的身边了。
“安安,”谢澹叫着她的乳名,抚摸着她的头顶低低告诉她,“这天下如今是我们的了,普天之下,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再没人能让你受半点委屈,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哥哥跟你保证过的,你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给你摘一颗。”
床上的少女依旧睡得很沉,压根也不会听见。
谢澹忍不住指尖拨弄了一下她羽扇似的睫毛,小姑娘睡梦中露出一个抗拒的表情,小脸皱了皱,却往他这边翻身过来。谢澹顿时又怕把她弄醒了,连忙侧身半躺在床边,一手撑着,一手熟练地轻轻拍哄。
“乖,睡吧睡吧,没事了。”
半个时辰后,叶菱轻手轻脚开门进来,入目不觉一怔。
只见谢澹斜靠在床头和衣而卧,也没盖被子,白色中衣下还穿着鹿皮靴子,双脚|交叠搭在床沿外,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绕过叶初头顶环着她肩膀,满满的护卫姿态,闭着双目似乎睡着了。
娇弱甜美的少女,高大清俊的男人,眼前这幅熟睡的画面竟如此和谐美好。
叶菱愣了愣,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恭谨地走到跟前低声道:“陛下,半个时辰到了。”
谢澹睁开眼睛,眸中迅速一片清明,心里却忽然涌出一股抗拒,不想动。他今日有大朝会,原本打算赶回去的,可是……他低头看看臂弯里熟睡的小姑娘,她都还没醒,大朝会其实哪有那么重要。
谢澹挥手让叶菱退下,闭目假寐,片刻后却又挺身坐起,坐在床沿懊恼了一下。
罢了,今日还有南疆属国的使臣来朝。这天下他既然拿了,总得要许她一个盛世太平。
夜色中他策马赶回,临走时叮嘱了一句:“不必告诉姑娘朕来过,等她进京,朕会出城接她。”
要是知道他来了,却没等她醒来就走了,小孩儿肯定要不高兴的。
叶初一觉睡到天大亮,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里,在床前投下一片暖黄的光晕,她睁开眼,便看到叶菱坐在床边椅子上,微闭着眼睛休息。叶初心里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她一生病,婶婶和堂姐们大约又轮流守了她一夜。
叶初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一边轻声叫道:“大姐姐。”
“醒了?”叶菱睁开眼,忙不迭起身扶住她,飞快地给她背后垫了个枕头,问道,“感觉怎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浑身没力气,头有点晕。”叶初乖乖回答,歉疚地笑了下说,“大姐姐,辛苦你们了。”
叶菱在床沿坐下,看着她柔弱乖巧的样子不觉放柔了语气,微笑道:“你呀,从昨天到现在,就只昨天早晨吃了几口白粥,身上能有力气才怪呢。”
所以才吓得那位连夜跑来一趟。想到昨夜的事,叶菱看看半卧在枕上的少女,心说你哪里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大姐姐……”恰在这时,叶初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我昨夜里,没闹腾你们吧?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叶菱闻言动作一顿,忙笑道:“没啊,你吃了药,就一直在睡觉。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叶初赧然,语调软软地笑道,“我觉得夜间像是不舒服,肚子难受头也痛,好像有人来哄我,大姐姐,我梦见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