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繁枝闻言眉头一跳,忙把视线从自己胸口移开,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刚才还躺着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忽闪着一双杏眼巴巴地盯着自己,还像小动物似的笑着歪了歪头。
这明媚的笑容让叶繁枝有种被羽毛轻拂过心上一样的错觉,她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但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她还是保持着半跪着的姿势,不动声色地往后挪动一点:“谁是你师尊?”
叶繁枝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打量了周围一圈——远处是几个破顶的屋子,旁边有树影摇晃,风吹起来的细沙不断打在身上、手上。
这里好像是个荒村?
日光也渐渐变淡,似乎已经到了夕阳西沉的时候。
男子闻言,笑容霎时随着阳光一起黯了下去,颇有些僵在脸上的意味。他张了张口,两颗尖尖的虎牙若隐若现,但最终却还是没说出话来,同时脸色缓缓变白,身子往前探的同时一下子脱力朝叶繁枝栽过来。
叶繁枝本想继续后撤,但身体却先于意识作出了反应——她伸出双手稳稳接住了他,任由他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本以为会是十分沉重的躯体却轻如片羽,叶繁枝不由得愣了愣。
“……师妹?”
身后传来江盛水迟疑又有些不可置信的声音。
叶繁枝回过头去。
“月某方才……应当是看到了叶道长被洞穿心口的场景的吧?”稍远处的月凌空将搭在文韵茹身上的裘衣一角轻轻放下来,然后隔着裘衣的大袖拉着文韵茹的手腕缓缓起身,脸上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表情,但他还是按下心中的疑惑和猜想,只静观其变。
经月凌空这么一说,叶繁枝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对啊,刚才自己不是……
眼前猛然闪现过那缕淡紫色的灵光。
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可是还未来得及细想,脑中却忽然“嗡”地炸开,像是要抑制住什么东西的破土而出一般,叶繁枝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冒起白光,心口也是撕裂般的疼痛,比起刚醒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能感到自己体内仿佛有几股不同的力量在碰撞、争斗,像是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放在烈火上烤炙,又像是将她整个人都放在冰泉下浸透。
但叶繁枝面上却没什么神色变化,她面色平静地看向月凌空,正准备咬牙坚持过去的时候,手腕却被轻轻握住了。
叶繁枝下意识地要甩开手,但耳边却传来低语声:“师尊,你是我的师尊。你不记得了,我记得就行,师尊可以完全相信我。”
怀中的男子闷闷道,但他还是保持着将下巴放在叶繁枝肩膀上的姿势,又由于叶繁枝此时正扭着头的缘故,故而其他人并看不到他的情况,两人交叠的双手也被叶繁枝的身形所挡住。
说来也怪,男子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所有痛苦便一下子消散,就如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但叶繁枝并没因为这句话和这件事就放下对男子的戒心,她默默在掌中凝结灵力,准备先将人打晕再说。
“师尊给我赐名迟守守。”男子又飞快地说道。
……
掌中灵力灭了。
虽然对此男子毫无印象,但是叶繁枝知道这是自己的起名风格,自己似乎也曾对花满蕊提过。
花满蕊……
想起她刚才的模样,叶繁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师妹!你现在感觉如何!”
江盛水见人久久不说话,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将叶繁枝从迟守守身边一把拉起护在身后,眉目冷厉:“你到底是谁?怎么进的流丹结界?”
迟守守没了叶繁枝作支撑,差点直直扑倒在地,但好歹是手忙脚乱地稳住了身形,然后才挠挠头,仰面笑道:“师尊需要我,我就来了。”
江盛水皱着眉,召来流丹剑横在自己和迟守守中间。
“看你衣着,应当只是松雪峰入门弟子,怎可能有机会认师妹作师父?你若能现在就回去,我们可以当作没见过你,下次再见便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叶繁枝本想插嘴,但又想了想,只是将嘴绷成一条直线,站在江盛水身后,观察着迟守守会如何应对。
迟守守直直盯着散发着攻击气息的流丹,不以为意地站起身,面上仍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浅浅往前走了一步,“原来是师伯!师伯怎么不问问,方才师尊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突然就好了呢?”
江盛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似乎是被抢了话的不高兴,“你的意思是同你有关?”
迟守守笑容更甚,“不错!因为我同师尊有连魂锁命咒!”
站在远处的月凌空闻言身形晃了晃,他连忙看向身旁的文韵茹。还好,文韵茹此时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是以没发现他这点异常。他默默呼出一口气,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江盛水虽然没听过这种咒术,但它这浅显的名字也不难猜出用处,他垂眸思索片刻,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同师妹现在应当都受伤才对,怎会两个人都好了?”
迟守守咧开了嘴,眼里却没了笑意,他尖利的虎牙看起来比刚才更长了寸许,“师伯,我并没说过我是‘人’呀。”
“……什么?”江盛水双眼微微睁大。
月凌空听见这句话,藏在宽袍大袖之下握成拳的手却缓缓松了开来。他又看向一旁的文韵茹,文韵茹还是一脸求知地盯着远处,看不出情绪,看不出……悲喜。
叶繁枝心里却忽然有数了,她看着江盛水冷厉的侧脸,轻声说:“师兄,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收过这么一个徒弟,很久之前。”
……其实她并没想起来什么,但经过短暂分析之后,她意识到这应当是自己当年给自己留的后手。
迟守守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将尖牙收起,甜甜笑道:“师尊!”
江盛水愕然回头:“师妹,你从未对我提起过。”他脸上紧绷起来的线条渐渐变得柔和,又变得颓丧,最后竟从眼中溢出自责和悲伤。
叶繁枝低下头,轻咳一声:“当初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见面法。”
话音刚落,恰有一阵风吹来,吹散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话已至此,江盛水便只能拂袖把流丹收起,“那你……”
叮——!
突如其来的武器铮鸣声打断了江盛水的问话,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声音吸引,抬头向上看去——
一柄金色长枪静静悬于他们头顶,在皎月之下流露出刺目的华光,光亮缓缓倾泻下来,将周遭残屋枯木都染上梦幻般的华彩。
文韵茹这才感叹道:“真美……”
叶繁枝却率先反应过来,“不好!快走!”刚说出第一个字,她便一个转身,左手拉着迟守守,右手拉着江盛水开始狂奔。江盛水也不忘用流丹把月凌空二人一起带过来,五人一起在如梦似幻的月色下与华光赛跑。
“师尊,怎么了!”迟守守的声音被风吹得不大清晰。
“头上那个是澈远的法器撼波,能造结界,一旦形成,非主人不得解,咱们跑不出去就要被瓮中捉鳖了!”叶繁枝尽量用简短的语言解释。
迟守守听着“咱们”这两个字,嘴角上扬了几分。
“所以……叶道长的徒弟,是什么?”月凌空忽然接上了刚才江盛水的未问完的话题。
迟守守也不扭捏,直率道:“我是九命妖兽,刚才为师尊抵了一命,以前自己用过一命,现在还剩八条命。”
“……”江盛水的脸色变换几番,但最后还是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轻声道:“你竟知道自己有几条命。”
迟守守歪了歪头,笑道:“师伯不知道自己有几条命吗?”
“……”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耳边猎猎而过的风声。
不过天地可鉴,迟守守说这话时语气十分诚恳,毫无嘲讽之意,但说出来就是哪儿哪儿都有点不对味。
幸而江盛水也并非敏感之人,他只是不甚在意地摆头笑了笑,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月某曾在书上看见过,‘连魂锁命咒’这种法术,需得双方皆心甘情愿才可缔结,且解咒条件极其苛刻,叶道长与爱徒怎会结这种咒?”月凌空继续问。
迟守守表情渐渐变得温柔,似在回忆,他侧目看向身旁,“我都听师尊的,那得问师……你是谁?!”
最后这三个字忽地变得低沉,仿佛兽类攻击前的低吼警告。
江盛水闻言也立马回头,同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平日里一向话多护短的师妹却一言不发,而手上被人握住的力道也减轻了不少。
待看清正握着自己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江盛水心神狠狠一震!
他胳膊上缠绕着的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为是“手”了,而是状如枯木的两节不明物体。
顺着不明物体看过去,有一团像人却又全身漆黑、甚至还在掉渣的东西飘在迟、江二人身后斜上方大概五个身位的距离,远远看去,就像是他俩正在放一个形状离奇的纯黑色风筝一样。
若是让一个普通人看见这诡异景象,恐怕会吓得当场昏死过去,但所幸在场之人都是修道者,平日里妖魔也见得不少,所以还算淡定。
月凌空默默收回目光,和文韵茹一起往远离江盛水的方向挤了挤,文韵茹也不多问,只是凝出用得还不甚熟练的法器万华轮,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江盛水和迟守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同频地收回目光,飞速对视了一眼,而后竟默契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此时两人心里也想的是同一件事:
为什么这东西身上的气息,会与叶繁枝的如此相似?!
相似到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师尊/师妹,是什么时候被这东西调包的。
不过来不及多想了,迟守守已经露出了利爪、而江盛水也召回了流丹,就在两人要行动的时候,那黑色物体却发出了两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然后是一道苍老的妇人声音像穿越时空一般传来:
“我……是在帮你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