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哪里跑得过向晓?好在沈苓是只鬼,找个没人的地方关掉三魂七魄,兀自化成一缕烟,追上去了。
寒风打了个趔趄,似是长了眼睛,顺着向晓的脖子灌进去,行将就木的心脏又凉了几分。她哭够了,骨头缝里好似结着冰,迎风抱着胳膊漫无目的地走,她也不晓得该去哪。
沈公馆出门右拐一直走,便是她们昨天吃汤面的西街。
这里人还和昨天一样多,向晓好似穿了个透明的壳,游走在人群之外,不愿意多叨扰半分。
在西街上散步的人大多都笑着,笑着照相,笑着聊天,笑着看小女儿弄掉了一串淀粉肠,又笑着去再买一串,顺便嘱咐店家多撒点孜然粉。
向晓心里一沉,突然发现习惯一个人的存在,其实用不了多久,因为她刚才下意识想给沈苓买一串尝尝。
脚步顿了顿,向晓停在昨天沈苓坐着的长椅前头,抬脚便是吃汤面的小店。掀开帘子进去,店里头仍是暖烘烘的,向晓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果然人在形单影只的时候才会恍然发现,原来所有餐厅的座位都是双数。
向晓艰难地回忆自己之前一个人吃饭的样子,又学着当时的语气说:“老板,一碗阳春面,不要葱花。”
瞧,习惯有人陪着多简单啊,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选的座位靠窗,或许是还有一点希望,盼着往来人群里有个身影是来寻她的,想到这儿,向晓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正好落在沈苓坐过的长椅上。
没来由的失落漫上来,好像有把刀插在她心脏上,进进出出捅了好几个来回。
向晓在餐厅坐了一下午,直到路灯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卖烤肠的大娘推着小车走了,成双成对的情侣勾着手,说着腻腻歪歪的情话回家去,小店要打烊了。
晚上十一点,西街关了灯,向晓仍不想回家去,独自在椅子上蜷成一团,四下漆黑寂静,只剩她糯糯的呼吸。
她一面想,原来晚上的西街是没有醉汉的,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翻找垃圾箱,向晓走上去,将刚才打包好的春卷给她们;一面想,沈苓这时候在做什么呢?还在沈公馆么?回四九城了么?还是找到当年沈家的后人了?
风吹树叶的声音听起来像野兽,两侧漆黑望不到头,向晓实在害怕,将膝盖抱得紧紧的,想着想着竟有些困。
不知道蜷了多久,自己头顶那盏路灯亮了,灯光里面似有暖和气儿,就这么烤着她,像个小太阳一样。
这个场景熟悉极了,向晓眨眨惺忪的眼:“是你吗,沈苓?”
“你躲哪儿去了?”向晓困得睁不开眼,讲话含含糊糊的:“我看不到你……”
路灯有节奏地开关一下,似是回答她:“我一直在。”
……
天刚刚擦亮那阵儿,约莫五六点的时候吧,两个环卫工端着热茶路过这里,扯着闲篇儿论起来:“这路灯开了一夜啊?坏了?”
“不知道。”
向晓被他们的谈话声吵醒,浑身的感觉奇妙极了,不冷,脖子也不痛,就像她昨晚是躺在床上睡的,而不是蜷在长凳上睡的。
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名字便是,沈苓……路灯亮了一夜因为她,自己周身温暖如同榻卧也是因为她。
“回家吧。”向晓自己对自己说。
楼下早餐店已经开了门,向晓买了两个虾仁猪肉包子拎上去。她特意打算过的,如果沈苓在家,就一人一个,如果沈苓不在,她就自己全都吃掉,然后买票回北京,再也不跟她联系了!
幸好,万幸,沈苓在。
向晓刚进门时,沈苓正在厨房捣鼓早餐,“田”字窗户从侧面撒下光晕,一半落在她肩膀上,一半掉在地上。
向晓抿着嘴巴佝着背,以最不惹眼的动作进去。沈苓转身时,手里端着碗刚煮好的赤豆小汤圆,见她进门,脚底下顿了顿,而后看着她抿唇淡淡一笑道:“回来了?”
反应很平常,好似压根没有离家出走这回事,不过下楼买了个菜而已,现在反倒衬得向晓像个小偷……
也亏得她递了台阶,向晓收起尴尬,兀自使了个劲关上门,从善如流地走到跟前,慢悠悠道:“回来了。”
沈苓将赤豆小汤圆放下,桌面光秃秃只有一个碗,向晓拉开对面椅子:“买了包子,你吃吗?”
沈苓看了眼,反问道:“有专门给我买的吗?”
向晓将两个包子放在一起比了比,递上去左边那个,平着脸道:“这个大一点儿的给你,因为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你生气,就当做补偿。”
视线一转,向晓看清碗里的赤豆元宵,复又问她:“这是糯米做的?”
“嗯。”
“你不能吃。”
“是做给你吃的。”沈苓说。
向晓勾着下巴点点头,嘴唇一抿,又轻巧放开,坦诚道:“其实我今天回来,是跟你道别的。”
沈苓不作声,只递了个“继续说”的眼神。
“现在真相很明确了,当年是我杀了你。所以,我猜上天让你起死回生,就是特意给你机会,找我报仇的……”向晓顿了顿,将软下来的气势又提上去道:“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了,你现在去报警的话,估计没法立案。”
沈苓鼻端一声轻笑:“报警?”
“虽然没法报警了,但你不是鬼吗?要是想报仇,就杀了我,然后变成我的样子生活吧。”
向晓突然有些难过,自己才活了二十多年,突然死掉的话还挺可惜的:“本来不该要求你变成谁的,但我爸妈年纪大了,要是知道我死了,她们会受不了。所以,我只希望沈小姐偶尔得空,能变成我的样子应付应付他们。再就是……”
“喂!你……”
话还没说完,沈苓舀了一颗小圆子含进嘴里,向晓立时冲到她旁边,一面拍她的后背,一面急切道:“快快快快吐出来!这里头有糯米,你不能吃的!”
沈苓双唇紧闭,只歪着脑袋看她。
向晓心下一横,捏住沈苓的脸蛋令她张嘴,附身欺上她的唇瓣,沈苓顺势顶了顶舌头,小圆子滑进向晓嘴里。
得逞了,沈苓嘴角一抹狡黠,视线在向晓嘴唇上游走,而后沉吟道:“这回,可是你先招惹我的。”
她想要起身压倒向晓,却被她反手按回椅子上坐下,因是意料之外,嗓子里发出一声错愕:“做什么……唔……”
向晓揪着她的领子吻上去,是报复,也是惩罚。
靠椅顶住沈苓的脊背,她仰着脑袋,即使向晓吻得温柔,也叫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嘶——”措不及防的吻停住了,因为沈苓在差点窒息的时候咬了她一下。
向晓吃痛,弯曲指节揉了揉嘴唇,嘟嘟囔囔抱怨一句:“干嘛咬人啊……”
沈苓平复呼吸,不紧不慢地抬头,蔓声道:“你方才说的,我都不同意。”
“哈?”
接着,她站起来,行至窗前立住,视线顾一眼窗外,又慢条斯理收回来,道:“你说上天要我死而复生,是为了报仇?”
向晓怔怔然:“嗯。”
“倘若我偏不呢?”
最是温柔的姑娘生出叛逆的念头,令向晓心里美滋滋的。
“上天既让我活,作何还要管我因何事而活?”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要不要报仇,要找谁报仇,选择权在我。倘若我偏要作罢,谁又能阻止得了?”
“只是,向晓,”沈苓盯着她,目光灼灼将她望到底,清汤寡水的眼风那么一甩,无论什么秘密都瞒不住了:“如今要做选择的人是你……”
沈苓顿了顿。
向晓小小声问:“选什么?”
“要不要接着爱我。”
“我……”向晓脸上起了火。
“昨日你自沈公馆出来,我其实一直偷偷跟着。之所以没有去打扰,是想给你考虑的时间。足足一天了,现下考虑得如何?”
沈苓仰脸盯着她,认真将向晓的手牵住:“若你没法儿说,我给你列个选项。前者,同我在一起,后者,我把这碗赤豆元宵都吃了,变成奄奄一息的模样,劳烦你一生一世照顾我。”
原来告白也可以这般强势。
向晓眼帘一垂:“我有的选吗?”
“你没得选。”沈苓强势,声音却软得像讨好。
视线落在沈苓的睫毛上,它将盛放宇宙星辰的眸子盖住。她的眼睛十分漂亮,情绪勾勒出深浅弧度,眼角挑着倔犟,眼底敛住温柔,有时候不咸不淡地一眨,不近人情的神仙也有了**。
从前她眼里空荡荡的,今后却盈满了,里头装着向晓。
巫山下了场雨,雨滴温热,正好浇在向晓结了冰的骨缝里,适逢甘霖,心脏上那朵小花长成一片。
初雨自是不够。
向晓就着烦心事洗了个澡,心火被浇灭一半。待她擦着头发出来已是正午,沈苓靠在床头看书。她也不嫌天儿冷,只穿着睡裙,白皙的小腿陷在被子里,长发散在锁骨前。
见向晓挂着水汽发愣,沈苓合上书,轻声问:“怎么了?”
“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爱我。”向晓脸上明显写着失落,睫毛慢条斯理一垂,背着手蹭蹭脚踝。
头发上的水滴顺势淌下来,凉得她瑟缩一下肩膀。
本以为向晓独自缩在西街长椅上的样子已经够可怜了,可当她像只淋了雨的小猫,委屈巴巴站在沈苓面前时,方知对向晓的心疼是没有下限的。
就比方说,你会心疼她从小便没了亲爹亲娘,心疼到,就算最后死于对方之手也毫不后悔;同样也会心疼她弄脏了名贵衣裳,一遍一遍擦拭的委屈模样。
“不后悔。”
沈苓认真说,抬手示意向晓过来,接过毛巾帮她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讲,语调仍听不出什么波澜,嗓音温柔得像哄孩子:“人生不过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我都经历过一遍了,还怕什么呢?”
只怕,我如今爱的人不爱我。
向晓心底的炭火又烧起来了,耳根子浮上红色,一滴水逃过发丝,坠入向晓衣领子里,顺着淌下去,凉得她缩了缩肩膀。
沈苓真切瞧见向晓耳后的小栗子,轻笑一声,悄悄吻了上去。
“嘶……”向晓夹起胳膊打了个冷战:“你干嘛?”
沈苓以见所未见的温柔,同她打商量:“可以吗?”
向晓一愣:“现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