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公馆出来,向晓叫了辆车,打算先去西街吃碗汤面,那儿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方,打量着沈苓好容易活这一回,也带她开眼见见世面。
司机见上车是两位掐尖儿嫩芽似的姑娘,笑意盈盈,一个劲儿朝她俩点头。
沈苓一上车便犯困,靠着窗子闭目养神。向晓也有些乏,但见多了出租车拐卖人口的案子,司机又是个男的,不大放心睡觉。自后视镜一来一回打量几下,见小姑娘困得要命,司机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便有意敛住红口白牙,梗着脖子专心开车去。
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到底是个旅游景点,打卡拍照约会散步往来不绝,一条不大窄的街上走满了人。向晓不喜欢热闹,贴着街道最里侧走,一面躲着喧哗鼎沸,一面护着更不喜热闹的沈苓。
夜幕降下一重,两人慢慢悠悠吃完汤面,自暖烘烘的餐厅里出来,刚挨上些冷气,脑子里的困意便全然没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向晓衣服上溅了点汤水,想着如果拖到回家就难洗了,便留沈苓外头的长椅上坐着,自己找了个公共卫生间,沾了水来搓一搓。
这身衣服不常穿,是她用来撑场子的,花了半月工资……索性面汤好过水,一身烧钱玩意儿算是保住了。
折腾完风尘仆仆往回走的时候,却被人一声“留步”叫住。
向晓下意识回头,见是个中年女人,一袭黑色风衣,头发半扎在脑后,脸上虽有些皱纹,眉眼却是极好看的。
顿了顿,向晓问道:“您是?”
“姑娘不必知道我是谁。姑娘面相有异,我有法子或可解。”
面相有异?
向晓反应一阵:“哦……骗子啊。”于是抬脚便要走。
女人见未得逞,对着向晓急匆匆的背影说了声:“你可知,你被鬼缠上了?”
向晓闻言脖子一梗,往长椅的方向望了眼,回头道:“大晚上的,您可别瞎说八道。”
女人缓慢勾了勾嘴角,走近她低声道:“是真是假,只待姑娘一试。”
向晓皱眉:“怎么试?”
“那鬼缠了姑娘许久,不日便将锁你心魂。”女人老神在在,从大衣里抽出一张符纸递给她:“将这符纸烧成灰,兑进粥饭里让她喝。不出半刻,形神俱灭。”
向晓警铃大作,却平静着脸没有令对方察觉。倘若是寻常骗子,那么女人断不会用“她”来形容一只鬼,也不会让向晓喂她喝粥。
除非……这几天一直有人暗地里跟踪她们。
她越想,心里越发毛,额头起了层冷汗,手里的符纸被她捏得嘎吱作响。
忽然背后有人叫她一声:“向晓——”
向晓回头同沈苓对上眼,转而立刻收回视线,低声和女人说:“我还有事要先走了,谢谢你画的符。”
待女人转身离开,向晓碎着步子小跑到沈苓跟前:“等着急了吧?”
“不急。”沈苓清淡一笑,抬手帮她擦擦汗,问道:“洗干净了?”
“嗯。”
接着,她又问:“刚才那个,是谁?”
“不认识,好像是个骗子。”向晓回头看了眼,女人已经不见了。
“骗子?”沈苓眉心一动,若有所思。
“可不呗,这种景点骗子最多了。”向晓一面说,一面从包里掏了纸巾来擦汗:“要是哪天在路上碰到有人叫你给她带路,或者扫码什么的,能躲就躲千万别理会。”
沈苓笑意淡淡的,瞳孔里是向晓唠唠叨叨的模样:“带路尚可,但是扫马……”
沈苓顿了顿:“如今这个年代,还有人骑马?”
“噗——”向晓没忍住笑:“我建议你回去多看看电视,争取呢,做一只紧跟时代潮流的鬼。”
沈苓低头看她,也跟着笑。
若说紧跟时代,她大抵是被时代忘记了。
在激荡的岁月里睡去,灰扑扑醒来时,天地上下焕然一新,唯有她是旧的。带着旧社会的陈腐气息,凭她生了一副叫人艳羡的皮囊,一身活脱脱的仙人骨头,可心脏早就死了,死在1945年冬天,申沪报社的大楼底下。
才刚回家,向晓似又饿了。随手煮了八颗芝麻糯米汤圆同沈苓分着吃,糯米不好消化,向晓惦记着买了两杯山楂果汁回来。
入夜不能多食,沈苓吃了三颗便放下筷子往客厅去,依言打开电视,势要做一只紧跟时代潮流的鬼。
不大一会子功夫,恍然觉着心里烧得很,似有人扔了火星子在她的五脏六腑。起初沈苓并未在意,想着许是吃得不消化,缓一阵子便好了,可就那么三五秒功夫,浑身便滚烫起来,皮肤烧得鼓鼓涨涨,脸颊连同耳廓都红了,一副醉了酒的样子。
“呀!”向晓才从餐桌上下来,见她浑身熟了似的,吓得支支吾吾愣在原地:“你,你你,你怎么了?”
沈苓惯常是不紧不慢的性子,抬手放在脸边扇了扇,仍是想不出为何会这样,只得说:“我有些头晕,扶我回房睡一会儿。”
向晓忙慌里慌张扶她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觉她立马便要烧着了似的。向晓心里一紧,猛然想起西街那个女人说的“形神俱灭”,可她并未烧了符纸拌粥喝……
“很难受吗?”向晓令她靠在床头,笨手笨脚裹严实被褥,锁着眉心问:“你现在感受一下,四肢五官,五脏六腑,三魂七魄什么的,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沈苓轻笑了声:“说什么呢?”
向晓急得要哭,眉毛恨不得拧成个麻绳,嗓子也不住发抖:“今天下午在西街,那个女人好像知道你是鬼。”
“是吗?”沈苓收回笑意,煞有介事望着向晓:“她同你说什么了?”
“她给我一张符纸,让我烧成灰拌进粥里给你喝,说这样就可以让你形神俱灭。”向晓越说,心里的念头就越怀些:“对你们鬼来说,形神俱灭不就是去死吗?”
“是。”沈苓抬起手背敷在脸上,似乎没有刚才那样烧了,复又问向晓:“你给我吃的汤圆里,有符纸灰么?”
“当然没有了!”向晓又气又急:“我又不想让你死……”
“是吗?”沈苓脸上闪过一瞬欢愉:“那么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一直活着?”
“我……”向晓抬手蹭了蹭鼻尖:“起码不要这么快吧,我还没准备好。”
笑意在沈苓脸上荡漾开:“向晓啊向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谎时,总喜欢摸摸鼻子?”
沈苓抬手,刮一下她的鼻尖。
“哈?”
沈苓听出向晓语调里的意味,解释道:“这个习惯,阿小没有,是我打从你身上瞧出来的。”
“哦。”向晓垂睫应了声,转而觉出不对劲,连忙摆手否认:“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思被沈苓猜出来了,向晓有些尴尬,打着圆场问:“你身上还烧吗?”
“要不,我带你去看看江湖术士什么的?说不定是咱们惹了哪路神仙,给他老人家烧点纸钱应该就没事了。”
向晓挠了挠头,眉头似小山一样高高蹙起:“你们鬼也没有个专门的医院,看病都不方便……”
“这般挂心我?”沈苓柔柔弱弱地笑,向晓瞪她一眼,似是在说:“废话!”
“不碍事。方才吃了汤圆,应当是里面的糯米所致。”
“你不能吃糯米?”向晓反问一句,转念一想,好像的确如此。
“所以你本来就知道自己不能吃糯米啊?”向晓捏着质问的语气,居高临下:“那你还吃了那么多!”
活活三颗,说不定再多吃一个,今晚就要烧死在她家了。
沈苓垂睫道:“因为我想试试。”
“试什么?”
“试一试……”她顿了顿,抬起头,眉眼弯成温柔的弧度,嗓音轻得像在抚摸花瓣:“向晓的手艺。”
“切。”向晓撇着嘴巴心里乐呵,揶揄她道:“你们鬼可真难养活。”
因为我想试一试,我能否真的变成人?
入了夜,天角泛起白光,窗玻璃摸上去十分凉手,像块冻结实的冰。
向晓洗漱回来拉上窗帘,沈苓缩在被窝里看书。她对书十分讲究,一页揭过去,素指沿书脊一划,遇到不懂的地儿,悄悄定住眼神,指尖有节奏地敲着书背;困惑解了,曲指松松支住下巴,凭它什么古今中外,一字不落便记下了。
感觉身前站着个人在盯她,沈苓揭过一页的同时,也不抬眼,问:“今晚睡哪儿?”
“你病了,我当然要陪你睡。”向晓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自隔壁房间抱了被子过来,往床边儿一扔,道:“挪挪。”
沈苓合上书放到床头,往旁边让了让地方,眼瞧着向晓铺好了铺盖钻进去,背对着她躺进去道:“睡了,晚安。”
少女的羞報最是了不得,偏偏向晓表现得太坦荡,以至于欲盖弥彰。
“这便害羞了?”
沈苓嗤一声,用眼神将向晓的发丝摸了一遍,小声道:“客厅的灯没关。”
“你就不能……”
“我病了,不能使唤我。”见向晓正要发作,沈苓一语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上城雅居无论户型地段哪哪都好,美中不足在于她家没通暖气。
向晓缩在被子里裹裹肩膀,转念道:“你不是会控制灯吗?”
“那天晚上在小区楼下,你能把坏了的灯全都打开,可别告诉我你只会开不会关。”防止沈苓再编谎话骗她,向晓补充了一句。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房里瞬间漆黑。
沈苓自背后揉了下向晓的耳垂,轻声道:“好梦。”
……
地底下睡了这么些年,真不知道这种诱惑人的招数都是哪里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