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八点半,窗外暴雨阑珊。
兰湖市公安局刑侦办公室内,向崎正蹲在桌下倒腾着抽屉,企图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一把雨伞。
同事余跃从卷宗中抬起头来,揉着自己的眉心,“你用我的伞不行吗?反正我今晚值班,也用不着。”
“等我实在找不到的时候再说,我真的记得这里放着一把伞的,还是去年献血拿回来的纪念品。”
最底下的抽屉轨道已经生锈,向崎拉动时,它发出了刺耳的声响,随后就卡住了。她使劲一拽,整个抽屉脱离出来,向崎因为惯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余跃探头看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说,但凡你平日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工位,不至于连东西放哪里都不知道。
向崎就势坐下,一边在地板上继续她的搜寻工作,一边反驳:“我收拾了啊,难道我的桌面不是整个办公室里最整洁的桌面吗?”
余跃嘴角抽搐,对向崎的厚脸皮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口中的整洁,就是将桌面所有杂物一股脑地塞进抽屉里。
抽屉外和抽屉内,简直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一边是飞沙走砾的废土世界。
余跃再次摇了摇头,没有回话,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否认。
空荡荡的办公室内,只剩下纸张翻页的声音,以及角落里翻找抽屉的动静。
直到另一个刚吃饱饭回来值班的同事周思远鬼鬼祟祟地凑上来,房间内才再次出现人声。
而且是3D立体环绕效果:“周思远,拜托你走路带点声音好不好!”余跃被突然凑上来的脸吓一跳。
“小声点小声点,鬼都被你吵醒了。”周思远作势要捂住他的嘴,手被余跃嫌弃地拍开。
周思远将余跃桌上已经整理好的旧案卷宗并成一摞,放到旁边的椅子上,清出一片空位,自顾自地坐上去。
余跃“啧”了一声,却没有发作。
周思远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猜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谁?”可还没等余跃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得揭开谜底:“禁毒大队的新同事!”
“谁啊?”
“就传闻中从市局调来的那个!”
西圳分局禁毒大队缺人不是一两天的事,从上个月开始,办公室内风声四起,说是市局会在月底调遣人手过来,可一个月过去了,半点动静都没有,此传闻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没想到,人还真来了。
周思远拍着余跃的肩膀,怂恿道:“你要去打个招呼吗?他现在肯定还在楼下,不过也不急于一时,他明天就来正式报道。”
余跃手中的笔停下,他总算抬起头,问道:“这大晚上的,还下着暴雨,他过来有什么事?”
周思远打了个响指,得意地回答:“我恰好问了他,他说在等人?”
“在公安局能等谁?”
晚上这个时间,该下班的都下班了,该值班的也到岗了,余跃实在想不出,在公安局还能等到什么人。
周思远耸耸肩,“这个我倒是没有问。”
余跃下结论:“肯定是你太八卦招人烦,拿来忽悠你的借口”
“喂!”周思远瞪着他,转念一想倒还真有这个可能,他吃了瘪,半晌不语。
找到了。
向崎总算在最后一个箱子里翻出了一把雨伞,不过并不是她口中的献血纪念品,而是一把破旧,伞柄有些生锈了的伞。
真不错,她已经知足了。
她猛地起身,头却磕到了桌子,“砰”的一声打断了另外两个人的对话。
周思远愣住,这才发现办公室还有一个人。
他看着向崎一边滑稽地扶着桌子起身,一边使劲揉着脑门,眼睛没忍住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他仍坐在办公桌上,手撑桌面,身体往后仰着,浮夸大笑两声后,就被向崎狠狠瞪了一眼。
他的笑意还没有撤回去,语调上扬:“向崎你怎么还没下班,难不成是想替我值班?”
“废话,怎么可能?”向崎回头拍了拍裤子后面的灰尘,“我只不过是在找雨伞,你认真值班,我精神上支持你。”
“别呀!物质上也支持一下,让你的零食陪我们值班吧。”
向崎和余跃警校时期在同一中队,公共课上打过几次照面,当时虽并不熟悉,但进入同一工作单位后,两人迅速熟络起来。
周思远是西圳分局刑侦大队最年轻的刑警,余跃和向崎也只比他年长两岁。毫无疑问地,他们是办公室内最有共同话题的同龄人。
向崎拉开自己的零食柜,瞟了一眼,最后决定:“无骨鸡爪不许动,其它的你们随便。”
周思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真大方,明天给你带早餐。”
向崎不客气地提出要求:“我要东街新开那家早餐店的肉包。”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闪雷鸣,雷雨声穿过厚墙传进耳膜,余跃下意识眉头紧锁。
周思远手指着窗外,示意向崎:“你听,老天爷都让我不要给你带早餐。”
向崎握拳,作势要揍他,“周思远你小子别太欠。”却也没下手。
周思远仍然乐呵呵地笑着,只有余跃在担心着糟糕的天气,他望着向崎,“雨这么大,确定不等雨小一点再走?”
“不行。”向崎竖起右手手指晃着,“再不走我就赶不上末班车。”
“那你路上小心。”
“好,明天见。”
◎
天气阴沉沉的,向崎刚打开公安局大门走出室外,就被刮了一脸雨水。
她小声地骂了一句:“妖风!”
前一阵子公安局门口的灯泡被雨水打湿后疑似接触不良,忽明忽灭地闪了好几个晚上,也没有人来维修。
影影绰绰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以至于闷雷声落下的瞬间,向崎瞥到靠墙站着的男人后,莫名地被吓到。
对方穿着一身黑,和谐地融入了黑夜里。
向崎喊了他一声:“先生,需要躲雨的话可以进去里面......”
男人闻声,侧头看了过去,两人四目相对。
向崎闭上了嘴巴。
棱角分明的轮廓,眼尾上扬的眼睛,冷冽的眼神,拼凑出一张攻击性极强的脸。如果再凑近一点,也许就能看到他右脸颊边的痣,在他嘴角上扬的那一刻,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如果不是了解对方一向是这般玩味的神情,那么此刻他挑眉的动作,就会被向崎定义为挑衅。
存在于遥远回忆的面容,和眼前这个人重合起来,尘封的记忆再次苏醒,向崎如鲠在喉。
尽管知道向崎在西圳分局工作,但比预想中更早的碰面让林鹤钦有些意外。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出现茫然的表情,林鹤钦嘴角不自觉上扬,但很快又恢复原来的神色。他的脸色有些古怪,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注视着向崎,等着她先开口打破僵局。
向崎回想起周思远与余跃刚才的对话,后知后觉眼前人就是八卦里的主角,她不安地咬着嘴唇,先在这场对视中败下阵来。
头顶冷白色的灯光时明时暗,像在印证着向崎忐忑不安的心,她一半的脸隐藏在黑暗中,林鹤钦看不清她的口型,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好久不见。”她装作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开口。
林鹤钦终于有动静了,他从墙角走出来,礼貌地回应:“向崎,好久不见。”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林鹤钦笑了,眼底的攻击性被中和,“我倒是想到了。”
向崎明知故问:“你这是......”
“调来分局了,明天正式报道。”
对于久别重逢,她一点惊喜也没有,反而有些失落。这场暴雨不合时宜地加剧向崎的愁绪,她沉默地看着林鹤钦,已经没有心思去寒暄。
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变得相对无言,向崎无法解释清其中的缘由,大概是面对林鹤钦时,自己会想起另外一张熟悉的脸,于是她不能学着像过去一样侃侃而谈。
若是往日,她一定会拿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盘问林鹤钦要等谁,最好林鹤钦不愿意回答,那她就能享受对方纠结犹豫的片刻,使得报复心被满足。
她深知自己拧巴别扭,没有自信自己日后可以公私分明,因为两人先前的关系太复杂——宿敌,好友,断联后又沦为陌生人。
林鹤钦察觉向崎的异样,戛然而止的对话像泡沫漂浮在潮湿的空气中,他想抓住,却徒劳无功,“向崎......”
“我要回家了。”
向崎垂下头,撑开伞就要往雨里走,生锈的伞柄被卡住,她懊恼地用力,雨伞一分为二。
身后的人目睹一切,沉默地递过一把黑色长柄雨伞,没再说一句话。
向崎暗自深呼吸,然后坚决地走进黑夜里。
她不愿意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
握着半截伞柄的那只手更加用力,指甲扎在手心里,留下红红的印子。
◎
从车站下车后,向崎特意绕了一条近路,想要快些回到家。
在狂风暴雨的夹击下,雨伞的作用变得微乎其微,风夹着雨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打湿了衣衫。
路面坑坑洼洼的,积满了水,雨滴浸湿了鞋面,不一会,向崎就感觉到潮湿蔓延到脚心。她盘算着,如果明天起床的时候还在下雨,就穿拖鞋通勤。
鞋子踩进水洼,发出了哼哧的声响,向崎暂时把失落丢在脑后,此刻饶有兴致地齐步前进,规律的步伐让声音变得有节奏感。
没过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神色惶恐的女生,她边跑边回头,仿佛身后有怪物在追赶自己。
她几乎是冲进向崎怀里的,在惯性的助力下,把向崎撞得人仰马翻。
向崎后背先着地,压在一块碎石上,手肘擦过沥青地面,刮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还没来得及产生痛觉,女生已经慌慌张张地从她身上起来。
向崎听到她喉咙里发出沉闷颤动的声音,要仔细辨别,才能判断出是一句“对不起”。
凌乱的头发,脱妆的面容,手臂上和脖颈处还有明显的勒痕,向崎跟对方四目相对,她直视着女生的双眼,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对方伸出双手想扶起向崎,却在听到后方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后,收回了自己颤抖的手。
“快点离开这里。”女生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消失在狭窄巷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