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青灯 第4章 猫魂（三）

值日功曹瞧见楚云洲停在岳恒仙君这一页，不失时机说道：“楚司刑选得好，岳恒仙君就在此处地界，方圆百里的土地城隍无不战战兢兢，生怕在自己辖区出乱子。楚司刑这一出手，必定安了他们的心。”

楚云洲想说还没选定，但对方言之有理，竟没了另选的理由，也便点了头。

他打算会会这位岳恒仙君，倘若对方听劝，及时返回天界，那他们双方都不会难办。

楚云洲自认说不出天花乱坠的话，只是，但凡是个心智正常的，都不想被活生生的削骨。何况楚云洲先前又没有经验，动手时倘若一个不仔细……仙命危矣。

把利害直接讲出来，岳恒仙君自当迷途知返。

值日功曹立时捻了咒，传音唤道：“淮源城隍，速来！”

楚云洲提醒道：“岳恒仙君并不在淮源办差。”

值日功曹解释说：“司刑有所不知，岳恒仙君打从凡体里离开，就来了淮源县，距今半月有余。”

正说话间，脚下土地震了震，生出一团白烟来，一位头发花白的麻衣老者出现在二人面前。

老者纳头便拜：“淮源城隍在此，见过值日上仙。”

值日功曹抬手介绍楚云洲：“这位便是雷部的楚司刑，专为岳恒仙君的事而来。”

“如此甚好。”淮源城隍欣喜抬头，瞧见楚云洲的脸，却是“咦”了一声，慌忙垂下眉眼行礼，“下官见过楚司刑。”

楚云洲知道他在稀奇什么，微微偏头，把横亘疤痕的那只眼藏在额边碎发底下，然后回礼颔首。

值日功曹问淮源城隍：“说说岳恒仙君现下在你淮源地界的情形。”

一提起这个，淮源城隍脸上愁云漫起：“实不相瞒，岳恒仙君就在下官家里住着，下官……实在招待不起了。”

值日功曹奇道：“此话怎讲？我巡查柏山时，他不是秋毫无犯么？”

淮源城隍佝偻着身子，话里全是沧桑：“他自来到淮源，就住在下官的庙里不肯走了，日日只要上等供奉。淮源香火有限，他就来搜刮下官家底。下官历年守着穷县，何来家底？他又逼下官去百姓家里拿，下官不肯，便要吃他的皮肉之苦。前日功曹巡游淮源，他恶语威胁下官不许告状，跑到外头装清高，待功曹一走，便又回来作威作福……今日幸得天帝恩典，派楚司刑到来，千万替下官做主啊！”

值日功曹听得咋舌，不禁有些愤愤：“我那日所见，这岳恒傲是傲了些，谁料背地里竟是这般行径？”他再看看楚云洲，又反过来劝说：“楚司刑不必生气，神仙虽比凡人好些，也难免有个别不守规矩的，秉公处理便是。”

楚云洲紧抿着嘴，像是在出神。

值日功曹和淮源城隍面面相觑，值日功曹又唤：“楚司刑？”

楚云洲才发现，自己双手不知何时捏成拳，正暗暗使着劲。

他整顿神色，简短说道：“嗯，即刻赶赴淮源。”

淮源，顾名思义，位于淮水之源。

城外柏山巍峨绵延，山顶雪水汇成溪流，千沟万壑聚在一处流进淮水，淮水再一路东流入海，恩泽沿河百姓。

只是淮水源头处山高势险，淮源城中百姓取水艰难，旱涝不保，每每洪水来袭，又难逃一场灾患。

楚云洲带着淮源城隍，乘云低空而行，隔着云头，沿途景色清晰入眼。

雨季已过，淮水绕着城池缓缓流淌，水流清澈。宽大的河床上，横跨一道楼状建筑，两端连接水渠。水渠又分出数条枝节，将水流引向城边的池塘。

淮源城隍拄着红木拐杖，很是客气地道：“楚司刑不必顾及，便是飞得高一些，下官也受得住。”

楚云洲不知如何回答，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淮源城隍只当他在专注地观赏淮水上那些沟渠，便更加客气地为其讲解：“楚司刑看的这个，是柏山渠，泽女的转世所修。”

“泽女？”楚云洲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

他本身不善结交，能和外部的欧阳彻、喻冬等人相熟，已是不易。

“不错，便是水部的女仙，泽女。”淮源城隍目光终于矍铄了些，“也是天帝垂爱，可怜这一城百姓，让水部派了泽女转世下凡，成了淮源城李太公之女。她自幼便喜读书，尤其是治水的典籍，读来更是手不释卷。成年后嫁与县令为妻，主持修了这柏山渠，分流蓄水，使一城百姓免受旱涝之苦，这才是好上仙哪。”

楚云洲听他一句一句夸，这才略微找到了些往昔记忆。

天界六部四府之中，数水部、火部、雷部、瘟部最奔波劳碌，向来男仙居多。

水德星君率众平定南方海啸时，曾将失职的海神带回受刑。那一众手持斧凿工具的部下里，寥寥几个女仙格外显眼。

楚云洲隐约记得有个叫泽女的，在开山劈海的门道上颇有造诣。

如今也下凡办差来了。

不知岳恒仙君到淮源来，可是与她有关。

眨眼工夫到了淮源县城，傍晚秋高气爽，街上行人不少。

城中的一处宽大院落里，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抱着只黑猫，百般抚弄，笑得格外开怀。

楚云洲却是看得微微皱眉。

淮源城隍顺着楚云洲的目光一瞧，“巧了，这便是县令家，这个抱着猫儿的少年是李小姐的独子。”

云头一顿，二人停在县令内宅的上方。

淮源城隍不解地看向楚云洲：“楚司刑，有何不妥？”

楚云洲没有言语，只是使了个眼色，让他再看。

不过是转瞬之间，淮源城隍就惊愕道：“那个猫儿……不见了？”

少年也惊着了，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左寻右找，开始大声喊：“元宝！元宝！你别跑啊回来啊！”

他着急万分，却有一个华服妇人，不紧不慢地迈进院门，略带责备地道：“又胡言乱语什么，那只猫死了几日了，还不快去读书。”

楚云洲推起云头，继续前行。

淮源城隍恍然道：“原来是只死猫的魂儿，不足为惧，黑白无常自会处置。”

楚云洲回头远远再看，不知那妇人又说了什么，那少年失魂落魄，一步一回头地进了屋。

淮源城隍和楚云洲道：“那便是泽女的转世了，从前人称李小姐，如今是县令之妻，郑夫人。”

楚云洲点头，表示听到。

但愿如淮源城隍所言，这猫魂“不足为惧”。

不过，就算出了什么差池，也还有无常、地府、值日功曹和雷部的其他同僚照章办事，轮不着他来插手。

云彩在城隍庙前落地，天色渐晚，此时没有一个香客。

炉中的香尘已冷，供桌上摆着稀稀拉拉的苹果、米糕、花生等，都是当地所产，无甚新奇。

淮源城隍说了句“请进内室”，带着楚云洲越过城隍泥塑，穿进后墙。

为了防止在天界同僚那里再得到异样目光，楚云洲将额前的头发挑乱了些，碎发更进一步地盖在右眼上。

还来不及观察城隍庙内室是何等陈设，就听见一句满是威严的质问：“消失半日也不与我通报，说，去了何处？”

淮源城隍立即躲在楚云洲身后，红木拐杖上的虎头瑟瑟发抖，“下官……下官哪儿也没去，就在城中。”

他有自己的考量，只听说这位楚司刑砍头功夫好，却不知他道行深浅。万一此刻弄不过岳恒仙君，他两个反被当场扬了灰，便是日后天帝派下十万天兵来报仇，也全是后话，为时已晚。

城隍如同县令，天高皇帝远，谁也不得罪。

岳恒仙君原还等着教训城隍老倌，没成想又进来一个。

他也不敢大意，从藤编躺椅上坐起来，谨慎打量着楚云洲。

此时屋内昏暗，楚云洲迎着阴影站着，看不见脸，一身黑衣显得瘦骨嶙峋。

岳恒仙君在来人身上觉不出半点仙气，又重新靠了回去，冷笑道：“你是把城里要饭的穷秀才带回来了？怎的，没有供奉，就让本仙君吃人？”

楚云洲保持沉默，淮源城隍也不敢多言，只说道：“这是在城中遇到的……仙君不识得他么？”

岳恒仙君在人间逗留多日，仙力微弱，眼力也差了些。

他看不清楚云洲，又不想屈尊靠近，烦躁地呵斥淮源城隍：“你在弄什么玄虚？”

淮源城隍往后再退一步，贴着墙站。

楚云洲方才没说话，是因为他认出了岳恒仙君。

那是他刚做司刑官不久，还未完全适应砍头的差事。某日财部的一位仙官，因尘念未了，私自给凡间的亲友散财发迹，被司非府判了罪。

原本只用去人间渡劫，可是这位仙官拒捕逃逸，还重伤了前来阻拦的喻冬。

天帝动怒，直接判了砍头剔骨之刑，还让财部众人前来观斩，以儆效尤。

那日行刑完，楚云洲一手拎着仙骨，一手拎着鬼头刀，和一位财部神仙擦肩而过。

对方通体辉煌，富贵逼人不可直视，立时驾起云头闪出数丈，扔下一句“晦气”，扬长而去。

如今再相见，那位神仙沦落凡间，周身黯淡，脸却还是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楚云洲虽然也极其不愿再见此人，怎奈公务在身，也照顾不得自家情绪了。

他拨开嘴上的千斤重担，正要开口说话，岳恒仙君却已经不耐烦的一挥手。

旁边的油灯霍然亮起。

灯焰如豆，照出半壁光亮。

岳恒仙君正要借光看明白楚云洲的脸，谁料楚云洲突然闷哼一声，捂住了袖子。

他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般，从袖中极快地取出一个物件，远远擎在半空。

淮源城隍一个音也不敢出，生怕惹怒室内的任何一人。

岳恒仙君却是站了起来，威风八面地望着楚云洲：“尔等到底在耍什么伎俩？你手里的是……灯盏？”

的确，楚云洲手里的是一盏灯。

黑漆漆的外观，品相也不比城隍桌上那盏油灯高多少。

唯一稀奇的是，灯盏里正有一团青色火焰，快速颤动着，像是一只微小的青色蝴蝶，在不断振翅，意图破茧而出。

岳恒仙君的脸色渐渐变了，眼里映着青色光芒，挑眉道：“这穷破县城里，竟有如此宝物，拿来。”

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朝着楚云洲走去。

楚云洲面色如铁，持灯迅速闪在一边。

他趁着间隙，伸出两根手指，捏着青色火焰猛力往下压。

那火如同被碾死的虫子，挣扎了几下，不情不愿地缩进灯盏中，青光尽收。

岳恒仙君见状大怒：“你何等货色，竟敢戏耍本仙君！”

他说着，抢过淮源城隍的红木拐杖，就往楚云洲的头上抡。

“使不得啊仙君！”淮源城隍连忙拉住岳恒仙君的衣袖，死命阻拦。

岳恒仙君眉心紧紧皱起，露出明显的厌恶之色：“区区下仙，也敢对本仙君上手？”

红木拐杖调转，岳恒仙君改变心意，要先拿淮源城隍醒脾。

岂料这一下没落下去，淮源城隍睁开躲闪的双眼，正瞧见抓着红木拐杖另一端的楚云洲。

岳恒仙君还来不及做声，紧接着，眼前似有鬼头闪过。

一把刀不知从何而来，突然就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锋刃带来一阵冷风，吹散楚云洲眼上的乱发，那道暗红长疤就在岳恒仙君眼前，一览无余。

只听楚云洲说道：“楚云洲，今次下凡行刑。”

灯兄有一个百试百灵的触发条件，你们猜是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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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猫魂（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