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纯以手支颐斜靠在座椅中一动不动,狭长的丹凤眼空洞的望着虚空,好像时空都为之静止了。
烛火瞬息,一缕烛烟袅袅升起。龙形雕纹的古铜色烛台上蜡烛皆已燃尽,只剩余了艳红色的烛泪堆砌垂挂在烛台上,好似人的鲜血凝聚在其上。
咚咚咚,连续三声的敲门声不急不缓的打响在静谧的晨间。
呆滞的眸子闪过一丝光亮,子纯下意识的闭上了眼,良久后才开口轻唤道:“是花尽吗?”他的语气有些许疲累。
门外的花尽闻声恭敬回道:“大人,正是奴婢。”
子纯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额角似是在感叹:“进来吧。”
一夜的倚坐,身子都有些发僵了,就连腰间都微微泛着酸疼。于是他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撑着扶手正身端坐起来。
花尽推开了大门,在门外欠身行礼,快速走靠到子纯身前,语音急切:“大人,高公子来了。”
“他来了?”子纯迅速抬眼,一双邪魅的凤目里充满了血丝,显然他一夜未眠。
花尽看见了那双写满疲惫的凤眼心中不禁一痛,哑然道:“大人你……”
“无妨。”子纯将目光挪开,转投向苏尔耶房间的方向,“他现在在苏尔耶房中了吧?”
“是的,大人。”花尽不免有些失落,咬着唇低头回道:“那要不要通知重将军?”
子纯沉吟细细思虑了一翻,这才悠然开口:“你先把重云带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一定要让他看见高宣从苏尔耶房内出来,知道了吗?”
花尽疑问:“可如果没碰上,或者是来早了又该如何?”
子纯嘴角露出锋锐的笑意,似有成竹在胸:“那就让重云在门外候着。我这书房在三楼,苏尔耶的房间正对着我的书房。从这外面的走廊望去,不是正好能看见吗?”
他看向花尽,眼中的精光不言而喻,充满着凌厉与算计。
“奴婢明白了。”子纯的心思与想法花尽了然于胸,“奴婢定会让重将军亲眼所见。”
子纯点头,摆手道:“下去吧。去把他带来吧。”
花尽施礼告退,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等一下。”子纯却忽然叫住了她。
花尽顿住脚步,转身回道:“大人还有何事?”
“你把这个收好吧。”子纯缓缓摊开手掌,一枚羽灵安静的躺在掌中。
花尽心中一恸,不可思议的看向子纯,然后缓慢的走了过去,轻轻的将它拿在手中,羽灵上还残留着子纯掌心的温度。
她低喃着回道:“我…奴婢会收好的。”
“好了。你去把重云带来吧。”子纯喃喃好似累了般撑起额角,闭起了那双细长魅惑的凤目。
花尽躬身行礼,轻手轻脚的移步出书房,关上了门。
红帐珠帘,莹莹垂光;花枝缠绕,芳华夺目。凤首雕花炉中一脉龙涎香袅袅腾起,苒尽满室香溢。
苏尔耶一身华裳斜搭在花蝶榻上,□□微露,高盘的云鬓上斜插着一只花颜金步摇,那金步摇上的花朵正和她的衣服一样红,红艳艳的娇羞欲滴。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描绘着花榻上的雕花扶手,脸上带着一种高傲又妩媚的微笑,深深的注目着眼前之人。
而在看到她的时候,高宣还是忍不住的吃了一惊。
那张美丽的面容,就算在魅笑的时候,明亮的眼眸中也还带有着少女的天真烂漫和任性妄为。这位骄纵而美丽的公主,在失去了一切之后,突然变得坚毅也变得更加魅惑了。
高宣愣了下,说道:“公主,我们已召集到不少人马了。”
苏尔耶微微一笑,春水似的微笑,飘飘袅袅游丝一般化开在唇角,轻轻言道:“那银两还够不够?”
“这……?”高宣面露为难之色。目前虽然兵力在日趋壮大,可花出去的钱也如流水那般,才换的银两马上就要做禁见肘了。
苏尔耶举目看着高宣,从他闪烁不定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疑虑,不禁叹息一声指向了身侧:“拿去吧。不够在来拿。”
她知道,这将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但是开弓岂有回头箭,已经没有退路了。再者这些宝物也曾是他父皇留下的,为了自己的国这些又算的了什么呢?
闻言,高宣顺着苏尔耶的指向望了过去。
红帐垂曼,只见纱帐之后,陈设华丽雅致非常,无数奇珍异宝、翡翠珠玉被随意的堆放在角落里,其中的每一样、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高宣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看着满目的宝物,怔道:“公主,这……”
这些宝物熠熠生辉,随便拿起一件便能炫花双眼。
而苏尔耶没有看高宣,只是看向了远方虚空淡淡说道:“自己挑几件拿去吧。”
宝物珍玩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响彻在房内。高宣从那堆奇珍珠宝中随意挑了两件来,走到花榻前,低声柔柔的说道:“我发现了这个,适合你。”
手掌摊开,是一只通身无暇的红玉手镯,正适合苏尔耶今天的穿着。
苏尔耶闻言回头,怔愣了一下:“你……”
高宣温柔浅笑,不由分说的抓过苏尔耶的皓腕将那只手镯强行套上,鲜红的玉镯映衬着如雪的肌肤如羊脂一般明亮柔滑。
他抬眼看着苏尔耶,定定说道:“很好看。希望你永远都带着它。”
他的眼神缱绻万千,柔情似水。
苏尔耶心中一软,不由的脱口应承:“好。我会一直带着。”
高宣扬起手中的夜明珠,笑了笑,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我定会替你完成。我走啦。”
“高宣……”苏尔耶突然唤住了他。
“怎么了?”高宣停下脚步回首问道。
“……”苏尔耶低声轻喃:“一切小心……”
“我会的。”高宣点头,向她保证。
望着高宣离去的背影,苏尔耶下意识的摸了摸带在腕间的那只红玉镯。玉镯触手微凉,光滑水润的质感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水来。
曾经她是厌恶高宣的,因为是他破坏了自己与重云的姻缘。
但是,现在……
苏尔耶抬头无力望天,忽然觉得有些愧对高宣,愧对他的爱意。
二楼长廊下,重云一身尘土风尘仆仆的从城外赶来。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回到这里。这里的花坛中栽种着苏尔耶最爱的花草——曼陀罗。这些花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就是因为苏尔耶喜欢所以帝伽便命人在这里栽种了一坛的曼陀罗。
妖艳似火的曼陀罗像极了苏尔耶,明艳而又充满着诱惑。
曼陀罗,佛光之花。传闻佛成道时,便会以此花作雨,从天而降。
但这里,却没有佛,只有无尽的争斗及杀戮。
这样的花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
重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他走到了那些曼陀罗花前,低下身细细欣赏它娇媚绽放的姿态,仿佛着了魔似的竟是痴痴的看呆了。
“重将军可小心了。”
花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小心的出声提醒。
重云心神一滞,明显被她吓到了,于是不悦的沉声呵斥:“花尽,你走路没声音吗?”
花尽却一笑了之,她缓慢走到重云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似火的曼陀罗花:“重将军有所不知,这些花有毒。”
“有毒?”重云一惊,想要触碰的手生生缩了回来,他从未知道这些花竟是有毒的!
花尽含笑,并没有看向重云,目光反而流连在那些花朵之上:“此花有能让人无力的功效,严重者能致人昏迷。”
重云看着那些如火一般盛开的妖红花朵,反而觉得有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腾而起,渐渐的浸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不寒而栗。
一阵寒栗,重云下意识的撇过目光却忽觉其中有几朵被采摘掉了,只留下几株空枝孤零零的杵在那里。
于是他指了指□□,问道:“这里怎么少了几朵?是被人摘去了吗?”
既然此花有毒,他担心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花尽凑近看了一眼,会心一笑道:“重将军别担心,应该是侍花婢女将那些枯萎凋谢的花枝修剪了去。”
重云:“真的?”
花尽耐心的与他说道:“真的。这坛花是公主的致爱,那些侍花婢女自当要尽心栽培修护,以免的公主不高兴。像我们这些做婢女的,只有主子高兴了,我们才能有活路……”
重云疑窦,看向花尽:“此话怎讲?”
花尽一怔,沉默良久,终是幽幽叹息一声。
“重将军可知,这里曾经有个打扫婢女。”
重云迷茫摇头,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在这里得罪了一位路过的将军,她只是不小心碰到了那位将军……可结果呢……”花尽看着那些花苦笑出声,仿佛穿越到了过去,“她被带入了军营,做了三天军妓……最后被凌虐而死…”
“怎么会这样?”重云大骇。他不曾想竟有如此龌鹾之事!
“重将军你出去了三年,自然有所不知了。”花尽放眼望向四周,那些白墙砖瓦、雕龙画栋十分精美,可她的声音却是那么的无奈和空洞:“这里的婢女卑微的如同蚂蚁一般,所有的人都能凌驾于你之上,没有自我可言。他们是你的主子,他让你如何你便要如何,生死在他们手中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
她的眼神流离徘徊不定,忽然之间有些怅然,好似在呓语:“好在我跟在宰相大人身边,有他庇护,那些人也才不敢对我怎样……”
不曾想竟会触及花尽伤心处,重云不禁有些懊悔。
花尽知他心意,不由的艰涩一笑道:“重将军不必介怀。相比之下,我已经幸运很多了。”
“你是怎么被他选中的?”重云不禁有些好奇,那样一个阴晴不定的人是如何在众多侍女中挑选出花尽的。
……
花尽不由的低下头,看着那些妖红的花朵,久远的回忆慢慢浮现在眼前:“我是被大人救下来的。要不是大人,恐怕我也会....受尽折辱。”
重云心中愧疚,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之人,这样弱小的女子要生存在如此腥风血雨的王朝谈何容易!
气氛一下子变的静默异常,只有些许微风穿堂在回廊之中。
“哦,对了。”花尽收回情绪,打破了这层僵局。她不想将个人思绪带入其中,忙说道:“宰相大人要见将军你。”
“现在?”重云一震,十分的诧异,不是说好了明天吗?
花尽向前走了两步:“宰相大人或许有急事找将军你,还请大人跟随奴婢来吧。”
重云点头跟着花尽一路朝着三楼而去,两人一路上默默不语。
在经过了一个转角之后,三楼长廊已经赫然在目。他们拾级而上,走到了最高处的楼梯。
“哎呦。“”花尽忽然被撞倒在地,随之响起的还有东西掉落而发出的沉闷声。
重云见状连忙弯低身子,伸出手正要扶起地上的花尽。
“你……”花尽揉了揉摔疼的腰,抬眼看去却不禁愣住了,连后面的话都随之咽进了肚子,“高公子!”
重云一愣,抬眼看去:“高宣?!”不曾想会在这里碰到此生最不愿意遇见的人!
“重云?”此时,高宣也发现了重云的存在。
气氛瞬间凝结,跌入冰点。
他们彼此互相交错的眼神充满了敌意。
花尽跌坐在地上,担忧的看向他们二人。他们二人之间似有一道无形的剑气,气势汹汹的来回穿梭在他们之间。
重云收回手直起身,冰冷的视线审视着眼前之人,口气阴森:“高公子这急急忙忙的要去哪儿呀?”
高宣也看着重云,满怀不屑的轻哼出声:“我有什么可忙的。不像重将军贵人事忙,刚从葬风野立下大功回来。”
重云嘴角一牵,冷笑道:“这倒是。哪像高公子,闲情逸致。不过听闻令尊曾也是赫赫有名威震一方的将军,好不容易坐上的宰相之位。怎的?开始弃武从文?养一个翩翩公子了?”
“你!”高宣怒目圆睁。
他知道重云的话中之意。当初父亲浴血沙场,几经生死用命换来的宰相之职,最终也抵不过子纯的一句戏言!
只因为子纯说了一句,他要做宰相。帝伽就把他父亲罢黜了,一夕之间从一个位高权重的宰相变成了默默无闻的平民!
而他,高宣,也从宰相之子变成了一介布衣!
可好在,还有苏尔耶的婚约,这是他唯一庆幸的。
一想到此,高宣忽的笑了,笑的十分的奸猾:“我的确不如重将军有赫赫战功,但我有你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重云双眼微微眯起,眼中寒光乍起。
空气中瞬间弥漫起杀意。
高宣却不以为意,冷笑一声,弯下腰捡起了那个掉落一旁的锦盒:“重云,我劝你别在打她主意了。”
重云冷冷的看着他,并不答话。
高宣轻哼一声,拍怕衣袖走过重云身侧,斜睨了他一眼:“她今生注定了是我的!”
手握宝剑的手剧烈颤抖着,重云侧过头看着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起誓。
花尽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轻拍衣裙站定,顺着重云的目光看向渐行渐远的紫色身影:“重将军……”
“花尽。”重云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感情:“宰相大人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一幕吧?”
花尽心下一惊,神色难掩慌张:“这奴婢不知……”她慌忙低下了头。
“呵呵……”重云摇头苦笑,眼睛却还是牢牢盯着高宣离去的方向:“既然我已经看到了,那么你也该回去复命了。”
“……”花尽赫然抬头,看向重云,“重将军不跟我一起去见大人吗?”
“不了。”重云缓慢摇头,“明日在见他吧。”
“可是……”花尽话还没完,重云就起步离开了。
一人一剑,孤独的行走在白玉雕花的长廊下,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