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羽记 第70章 第70章

是夜，沙洲空寂，漫天繁星如织。一颗流星缓缓坠落划破长空，细长的星尾在繁星中显得格外闪耀，带给世人最后的短暂绚丽。

“唉。”重云看着那一闪而过的流星不禁叹了口气。

传言中，九州大陆上的每一个生灵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每个星星都代表着一个人的命运。每当生灵死亡消散的时候，星星便会发出剧烈的燃烧从而化作流星陨落于天际。

“陨落的会是谁呢？”重云躺在沙丘上，望着满天繁星不禁迷茫，“这诸多繁星中哪一颗又是我呢？”

他很想看看自己的命运，但是又很害怕。他怕……他怕某个人终究还是会离他远去。

“你知道星星吗？”重云举起手，试图从那群繁星中找出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身后的人明显脚步一顿，捂着伤口艰难的坐下，坐在沙丘上。

“我不了解这些。”翼行云侧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吗？”重云没看他，只是继续在夜空中搜寻着，“我还以为你们羽族必定会知道呢？”

“咳咳……”翼行云咳了几声，而后也抬头看向了星空，神情悠远似是在回忆，“整个羽族中只有他会。”

“他？”重云躺着侧过头看了眼翼行云，疑问道，“谁？”

“他啊……”一声轻叹，翼行云开始回忆起遥远的从前，“他精通天象星卜，能文善武……弹的一手好琴，可却偏偏下棋爱悔棋……”

似是一声苦笑，翼行云继续说道：“他的长相是羽族中最出色的，同样的他的手段心机也是羽族中最厉害的……很多人都会被他那张淡然，与世无争的样子骗了。”

翼行云说着说着就不由得回想起了过往种种，他阅过无数的人，却唯独偏偏看漏了他……他的弟弟，城府之高，仅仅数月间就把羽族的政权掌握到了自己手中。

“是他。”重云隐隐猜到了。

“是的……”翼行云忽的感到一阵茫然，强忍着伤痛索性也像重云那般躺了下来，喃喃自言道：“他曾经也如这漫天星斗一样明亮光辉，可到头来却还不是如流星那般飒踏划落……”

“风帝。”重云说道。

“羽沐风……”翼行云喃喃，却始终不能对这三字释怀。

此时夜风悄然而至，它将这名字带往远方。

沉默，似一堵无形的墙横在他们之间。

他们谁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风在沙漠中呼啸。

“你的伤……”重云故意岔开话题，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气氛。

翼行云闻言一振，下意识的掩住伤口，淡然道：“不要紧。明天可以继续赶路。”

“你…”重云倏然从沙丘上弹起，直起身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只见漆黑的沙漠中，只有他的一小队兵正在不远处值守。

他小心谨慎的附在翼行云耳边，轻轻说道：“明天你跟我走另一路。”

“为什么？”翼行云一惊，疑惑的目光投向重云。

然而重云没说话，只是笑笑的继续躺了下去。

那个笑，讳莫如深。

翼行云看得不由心头一紧，不禁想起了午后的那一场刺杀，他怔愣了一下，说道：“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有人想杀你。”重云一语道破，但却没有说明那些杀手是来自沙国皇城。

“看来要我死的人有很多啊……”翼行云叹出一口气，手下意识的摸向一直藏于怀中的羽灵，暗道：你，真的在那里吗？

“明天你要换上我们的衣物了。”

重云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翼行云不禁看向重云，听他继续说下去。

“从此一路都将是风险，我们走的路是一条甚少人知的野道。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这条野道，重云曾经走过。

那里没有人烟，没有水源，黄沙连绵万里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沙海。

他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当他完成任务急速赶回三连城的时候，他心爱的人已经变成了他人的未婚妻。

如今，即将再次踏上那片土地，不知是否还能平安归来……

苏尔耶。心中默默念下这个名字，重云不禁看向了三连城的方向。

你，可还好？

日月更迭，沙漠中的气候一如既往的酷热难当。行走在沙丘之上的两人步履蹒跚，滚烫的黄沙炙烤着他们。由于天气太过于干旱，他们的嘴唇都已经干裂起皮，甚至都已经溢出了鲜血。

“到了。”重云停下脚步，对着身侧之人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历经十五天艰辛漫长的跋涉，他们终于走到了。

翼行云走上前一步，望着不远处的建筑不禁发出了感叹。

——这便是三连城。

高耸的城墙围绕着四周，将连绵黄沙隔在了城外。而城内，由城门处的主道将这座城池分成东西两个部分，最后直达皇城的入口。

“怎么样？”重云看向身边之人，发现他眼中似有惊叹之意。

“这与我们羽宛城简直有天壤之别。”翼行云转过头，只见他苍老的脸上饱经风霜，干涸的风沙将他的脸摧残出道道裂痕。

此时站在三连城门外的正是重云与翼行云。当初他们遇袭之后重云便兵分两路，一路由他手下换上他们的衣服去走正常的道路；而另一路便由他与翼行云换上普通衣物改走偏僻小径。

“委屈你了。一路上穿着我们的衣服。”重云抱歉，他知道对于羽族对于衣物十分讲究，每个羽人都必须穿上白色的族衣，以表对神的虔诚。

“呵…”翼行云不由苦笑出声，道：“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只是一个阶下囚而已。快走吧……”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很想见到一个人。

所以，他走的很快，他率先走向那座城池。

重云有些错愕的看着走在最前方的翼行云，不解他为什么比自己还着急？

城门下，重云命人打开了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惊起沙尘一片。神秘的三连城就隐藏在这片沙尘之后。

而那扇大门，正是他沙国之路的开端，翼行云选择毫无犹豫地闯了进去。

此时，烈日正当空。冷清的主路大街上，屋门紧闭，只有几盏灯笼垂挂在屋檐下随风摇曳，散发着如孤城般的荒凉与寥落。

“这……”翼行云从未见过如此场景，有些呆愣住了。

这和他想象中的差别也太大了吧？！毕竟这些年来沙国四处征伐，不应该是如此荒芜的局面啊……

“此时时值正午。”跟上前来的重云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道：“他们现在正躲在屋子里休息。”

翼行云点点头：“也难怪…”

如此炎热的气候，在大太阳底下多呆一会就够受的了。

“振南王，跟我走吧。”重云走上前一步，领着翼行云沿着笔直的街道一路而去——道路的尽头就是皇城的大门。

一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空无的大街上只有他们二人沉默的走着，身披灰黄色的长袍，宽大的风帽遮住了他们的脸。

翼行云跟随在重云身后，一边走一边默默观察三连城的构造。城西，有着高楼酒肆与赌馆，较城东的居民区繁华些。

而城东，多是低矮瓦房，只有靠近皇城的地方才稍稍华丽些。

翼行云微微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自己这样细致的观察有些无聊，不禁苦笑起来——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是未知呢……

忽然间，心头猛地一跳，他闪电般的抬头看去——巍峨的沙国皇城此刻近在眼前，高耸入云的金色塔尖正闪着金黄色的耀眼光芒。

——这便是沙国皇城！

——一个让九州大陆闻风丧胆的地方！

随着大门的开启，他正式的踏入了三连城的篇章。

城内，道路错综复杂，机关暗道遍布。他吃惊之余紧跟着重云穿过重重回廊走道，终于走到了那个王座前。

挑空的黄昏大厅气派威严，阳光从正上方的琉璃屋顶直照而入，点亮了一室光华。

一袭白衣高帽的背影就这样安静的屹立在王座前，阳光披洒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极淡的光华将他笼罩其中，仿若天人，而在那天人般的身姿旁正垂手站立着一名女子。

他似乎等了很久，很久。

翼行云缓慢的走上前，不知怎的竟觉得眼前的这个身影有些熟悉。

“你们来了。”一声叹气，清冷的嗓音随之响起，空荡荡的飘在黄昏大厅的上空。

翼行云不禁瞪大了眼睛，身子忍不住的颤抖。

只听得那个声音在次响起：“重云，你先下去吧。在书房等我。”

重云闻言却是一动不动，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花尽。”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花尽知其意，缓步走至重云身侧恭敬的行礼：“大人请跟随奴婢走吧。”

重云一呆，担忧的看了眼翼行云。

“一路上多谢将军百般照拂。”翼行云低头致谢，语气诚恳：“幸苦了。”

重云报以微笑，知道是该离开了。于是他转身离开，跟着花尽而去。

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有些许不安，总觉得这会是最后的那一别。

再会无期。

白衣高帽的宰相这才转过了身，阳光照在了他的脸上，点亮了那张邪魅阴冷的脸旁，狭长上挑的凤目中泛起点点金光。

他直直的看着底下的翼行云，似是要将他看穿。

“你……！”翼行云对上他的目光，瞳孔猛然一缩，震惊出现在那张苍老的脸上。

“我？”那个处在光华中的人却不以为意，他勾起嘴角，邪然一笑：“我是沙国宰相——子纯。”

他的声音清冷中带着几分邪气，回荡在大厅上空久久不散。

翼行云先是一愣，而后却竟是痴痴笑了起来：“子纯啊子纯！竟然是你——！”

“是我！”子纯迎着阳光微笑着走到他身前，低下头在他耳畔轻轻说道：“你现在一定很想见她吧！”

“你！”震惊与无奈出现在翼行云满含风霜的脸上，不禁脱口道：“为什么？”

子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为什么！”翼行云似心有不甘，又问了一遍。

“跟我走吧。”子纯还是没有回答，直接转身走向了楼梯，“她会告诉你，告诉你一切……”

白色的衣衫如一片行云游走在楼梯间，他们一路无话。翼行云只能默默的跟在子纯身后，走到三楼关押羽夕鸾的房门前。

子纯对着看门守卫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守卫抱拳行礼，而后很识时务的没有多问一句话，直接告退离开。

一阵琴音倏然从房内传出，宛转悠扬。

“是皇叔吧。”羽夕鸾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淡淡的和琴音融为一体。

翼行云一怔，先是看了眼房内，而后又看向子纯，似乎是在寻求他的同意。

“进去吧。”子纯点头示意他。

翼行云最后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直接推门而入。

他想问个明白。一路上，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忍耐至今。也是因为这个他有了动力穿越重重黄沙来到这里，历经险阻。

“你看到她了吧。”羽夕鸾坐在案前，信手拨动琴弦，发出几个清脆的音节。

“羽夕鸾，你好生厉害啊！”翼行云紧盯着眼前还在漫然弹琴之人，脚步生风的朝她走去，“计划的那么周密，深谋远虑，比羽沐风还要厉害！”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羽戎——青柠的丈夫。

思及此，他不可思议的看向羽夕鸾，眼中满含震惊，失声道：“羽戎他也是……”

羽夕鸾忽的一下按住琴弦，打断翼行云的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羽族。”

“果然……”翼行云闭目，深吸一口气，叹道：“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谁？”

“除了我与她，便只有你了。”羽夕鸾笑了下，继续撩拨那张七弦琴。

清澈的琴音再次浮起在指尖。

“所以……”翼行云感到一阵心寒，问道：“你才想派人杀了我？！”。

他想问清楚，是谁。

“是也不是。”羽夕鸾弹了几下，只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干脆放下手中的琴，褐色的眼眸定定的看着他，“不止是我……还有一个人。”

错愕浮上他的脸，翼行云不可置信，道：“她……也想杀我？！”

“不然呢？她为何要把羽灵交出来。让重云带上，目的就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好让你死在重云手中。只可惜……重云没能杀了你。”羽夕鸾终是叹息一声，起身走到翼行云面前，“她也有算错的时候。”

……

翼行云被惊的不由退后两步，神色有些空茫及复杂：“她真的这么想…”

羽夕鸾看着他不答反问：“其实你也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闻言，翼行云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是的。全被羽夕鸾说中了。

其实在拿到那枚羽灵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不安了，在后来的那些杀手更是应证了他的猜想。

“呵呵…”翼行云突然笑出声，他的笑那么苦那么涩：“没想到我再见她时竟是如此局面……”

羽夕鸾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了，略有犹豫道：“你…”

“不用说了。”翼行云摇头，摆摆手，抹了把眼泪，“我知道该怎么做。”

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流泪。从前，即使在痛苦，受再多伤都未曾流过一滴泪。

“这是我欠她的…”说罢，翼行云转过身看着门外，仿佛那里有一人在等他。

羽夕鸾问道：“你真打算这么做？”

“你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翼行云嗤笑的回过头，紧盯着羽夕鸾，一字一字说道：“如果我葬风野击退重云，那么攻入三连城的时候你也不会让我活着出去。倘若不幸死在重云手上，你也不用费劲动手了。”

“可惜的是，我被重云带了回来。”

无力望天，这便是他的一生。

“你都知道？”羽夕鸾虽被说中了心事，却也十分坦然。

“从翼天远来找我们的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翼行云看向她，目色冷厉却又有点茫然：“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利用沙国除去我的兵力…你真的是比你父亲还要厉害。”

低下头，羽夕鸾不禁抱歉道：“皇叔，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

“我知道。”翼行云不禁苦笑，“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就羽夕凰那样的性子，留我在无疑是养虎为患。所以，你真的很聪明，也很果决，我信服了。”

“你还有什么想对她说的。”羽夕鸾看着眼前苍老的羽人一时间有些不忍了。

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你告诉她，我真的很想她。能在见到她一面，知道她还活着我就死而无憾了。”说着翼行云从怀里拿出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羽灵，拿在手中反复摩挲，“你怎么那么傻…”

说到最后，他几乎泣不成声。

“你把这个还给她。”翼行云抹去老泪，将那枚羽灵交到了羽夕鸾手中，“你让她放心吧。我今日赴死不为别的，只为了她！”

羽夕鸾看了他良久，不禁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初，她的父亲也是这般深深爱着自己，宠着自己的。

她曾经的任性妄为，风帝一直包容着。哪怕是与漓的婚事，也是风帝率先拉下了颜面，跑去了惊涛城找回了她。

“我…”羽夕鸾低下头，窜紧了衣袖中的毒药。

此时此刻，她胆怯了，不敢看翼行云了。

“给我吧。”翼行云看了她良久，终于叹息一声，伸出手到她面前，“我知道你准备好了。”

“我…”羽夕鸾豁然抬头，神色复杂。

翼行云却反而笑了，笑得那么释然，仿佛看穿了生与死，超脱了一切之后的了然与自若。

他伸出手，叹道：“拿出来吧。”

隐在袖子中的手紧紧的撺着衣袖，羽夕鸾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

“给我吧。”翼行云看出了她眼中的为难，淡然说道：“这是我自愿的。”

紧握成拳的手，松了在紧，紧了在松，几番犹豫之下羽夕鸾却突然打定了主意。她将手伸了出去，摊开手掌，一只小小的玉瓷瓶静静的躺在手心中。

翼行云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瓷瓶上还留有掌心的温度。

他笑着拔开瓶塞，仰头直接喝下，一饮而尽。

羽夕鸾别过头，不去看他：“你放心，你说的话我会转告给她的。”

“谢谢你，还让我见到了她。”翼行云脚步有些虚浮，他忍着腹痛慢慢的走到房门前，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羽夕鸾回头看着那个苍老孤寂的背影，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下一刻便跌坐在了地面上。羽灵从手中滚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倏然双手蒙面，悲从心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慢慢的变成了从前一直厌恶的那种人。

精于算计。

双手沾满鲜血……

羽夕鸾豁然抬头，看着自己的那双手。白皙纤细的双手，本该是弹琴写诗作画的，可却偏偏染上了鲜血……

再也回不去了。

滚落的羽灵静静的躺在身边，羽夕鸾看着它……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个银铃。

“请你转告她，翼行云能在死前见到她，已经无憾了。”

白衣的子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深深的看着跌坐地上的羽夕鸾。

“这是翼行云最后补偿她的。”羽夕鸾继续摸着那枚羽灵，“也请把这个还给她。”

子纯走到她身前，蹲了下去，细长的手指从羽夕鸾指尖抢过了那枚羽灵。

羽夕鸾看向他：“你……”

“我会交给她。”子纯神情漠然，说话也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也看不出，捉摸不到他的心思。

羽夕鸾问：“你打算怎么办？”

“埋了。不然还能如何？”子纯讥笑，手心紧撺着羽灵，站起身就往门外而去，“过会我就会派人处理。”

羽夕鸾也跟着站起身，她望着门外久久不能回神。

此时，窗外天际，有一颗流星从繁星中陨落，在夜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悄无声息的滑落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