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爹陈阿娘,幺妹找到新家了。他们很好相与,不用太过担心我。”
许尾对面前两个坟堆说着,撑伞烧着纸钱。
天色很暗淡,飘着细雨,山间腾起青雾。这块地杂草丛生,好生荒凉。
拜完陈阿爹他们,许尾独自去长笼山的最西一角。
在那里,武初春撑一柄淡色油纸伞站在坟堆前,身形笔直。
“哥哥,”收回目光,许尾走上去道。
武初春不作声,指尖动了动。目光依旧落在坟堆上,似要将其看穿。
许尾也不急,陪他站在这里。
良久,武初春抬手把两鬓的发丝绕到耳后,顺便把眼角的泪痕抹干。
“陪我再去一个地方吧……”他道,声音很是疲惫。
许尾点头没有多言,他们来到离灯笼镇较远的山角。那里有一棵桃树,开得正艳。
雨打桃花,风送清香。
“我娘在这里,”武初春走到树下半蹲着,指了指下面的土地。拿出一块青布抚平,铺在腿上。捡起一瓣又一瓣落花放在布上。
“你阿娘叫什么名?”许尾本来想问为什么不立坟塚的,又怕武初春伤心。
是的,他觉得眼前这个人会伤心。
“大概……”武初春停顿了一下,拧起了眉。这段记忆似乎很遥远,“是叫、陆为慈。”
“名字真好。”
慈,与人为善,怜爱子女。
“你娘对你很好吧?”
忽然,武初春笑出了声,整个人都在抖,花都拿不住了。眼里添了苍凉,语气淡淡:“一点都不好,她恨我。”
许尾怔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心里一阵酸楚。他走过去蹲下帮他把花用布包起来,安慰道:“没事的,你还有我。”
他说的很真诚,没有半点虚假。武初春看着他,眼底忽明忽暗。就在许尾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煽情话时,武初春接下来的话让他吃瘪。
武初春皱眉:“啧,你伞上滴下的雨打湿我衣服了。”
许尾:“……”
许尾低头,武初春肩膀那处泅湿一片。他干巴巴地道歉。
三日后,团长绑好最后的行囊。他朝屋里喊:“走了!大家伙!”
“嗳,来了!”江映花把两个小孩抱上板车,自己也坐好。
团长坐在前头赶着马,江映花和姜妹相互靠着,两小孩嘴里背着许平安新教给他们的弟子规。
许平安吹着陶埙,不知道是什么曲,调子很轻快,莫名好听。许尾去看板车末尾,他哥一身红衣很是好看,高马尾被风吹起来。只见他轻捻一瓣桃花瓣送进嘴里,看许尾时忽然笑起来。
许尾呆了会儿,也跟着笑起来。他哥好漂亮,当真是满季春色不及他一分。
路边经过一个老人家,左手拿酒右手拿着杆烟,口里高声唱:“吃点烟来,喝点酒。我在路上走!神佑我家,鬼莫来。日子乐开怀!”
许尾不知道居家班会去到哪里,他也没问。随便去哪吧,就算四海为家,到处流浪。
傍晚时分,板车在经过一段山路时出了问题。山路崎岖,一方车轮坏了,众人皆是一震。
“格老子的!”团长低骂一句,招呼他们下车来。自己俯身察看。
“这里有根细丝。”在坏了的车轮上,许尾发现一根银白细丝。
武初春双腿交叠坐在路边,随手拔了几根杂草,瞥了一眼道:“好像是陷阱……”
江湖中人用来截车拦路的惯用手段。需要射艺极好的人,在暗处埋伏。待车辆经过时,用弓//弩-射穿车轮。
团长游荡江湖已久,当即了然,向身后一看。眯眼皱眉:“许平安。”
叫了声名就没了下文,许平安却抖了起来,眼神有些飘忽。
许尾看出其中必有古怪,便问:“出了何事?”
团长摆手:“幺鱼儿你莫管,无事。”
这个绰号是武初春取的,这几天老是这样叫许尾。慢慢的他们也都这样叫了。
武初春挑眉,知道团长在说慌。他这人喜欢看别人麻烦,却不喜欢麻烦找上自己。
他们个个神色紧张,视线不断往团长身上去。姜妹想说话又有所顾忌,张了张嘴又闭上。
“唔……”
突然武初春捂着肚子把头埋下,许尾心一紧连忙上前询问,“哥哥?”
“我内急。”
听他这样说,许尾松了口气。陪他去了不远的山坡。
“小五好上道。”他们背后的团长笑道。他知道武初春是故意支开许尾,好给他们商量此事的时间。
山坡上,许尾背过身问:“好了么?”
“尿不出来。”
许尾:“……”
许尾还是很善解人意,道:“那你慢慢来,不急的。”
话落,他听见一声很短促的笑。倘若他现在回头,一定会看见武初春躺在山坡上望着天看夕阳。
又等了好久,许尾努努嘴:“还没好么?”
后面没声音,许尾头偏一下又偏回来。低头望了望脚尖,突然他猛地回头。
“武初春!你又骗我!”
许尾一生气就喜欢叫武初春全名,这样显得有气势。
他气鼓鼓地看向武初春,什么尿不出来,他明明就躺在山坡上晒太阳!
团长再看见两人时,发现许尾脸色不好,团长斟酌了一下,委婉道:“小五下次不要欺负幺鱼儿了,福生就从来不欺负弟弟。”
被点名的小孩仰头一笑,抱住弟弟:“我们感情可好了。”
武初春点头,勉强接受:“好的吧。”
许尾偏头看他,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生气。武初春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自己又何必与他较真。
“幺鱼儿,”团长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我们要去后面路过的村里找新的板车,这个修不好了。”
许尾看一眼轮子,确实稀烂的。
团长:“你和绵长留下来,不怕吧?”
许尾莞尔:“怎么会。”他又不是小孩子。
商量好,他们便走了。许尾和绵长坐在坏了的板车上。
绵长是福生的弟弟,他们是一对双胞胎。许尾花了好长时间才分清他俩,后面武初春告诉他,绵长右眼尾有颗小痣,很好认。
天渐渐黑了下来,风吹着人有些冷。绵长偷偷靠过来,笑嘻嘻的:“我抱着小哥就不冷了,对吧?”
“对,”许尾点了点绵长的小脑袋瓜,“暖和的。”
他其实明白,绵长是有些害怕。
各种虫鸣鸟叫声中,一阵窸窣声逼近。周遭好像有什么不对,许尾抱紧绵长,看着从暗处走来的人影。
此人手持一柄利剑,目光暗沉,声音粗哑:“好久不见。”
“?”
许尾还在疑惑,怀里的绵长突然动了起来。双臂张开横在两人身前:“不要伤害我小哥!坏人!”
许尾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一个七岁的小孩保护。心里暖乎乎的,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把绵长拉到自己身后。
绵长却不愿意一直想向前去,不安地动着。
“你想干什么?”眼前之人虽说凶神恶煞,却不像是山匪。绵长好像和他认识,许尾暗自思忖,这或许和傍晚团长的异样有关。
此人嘴角一弯,动了动手中的剑:“我想请你们其中一人去做客。”
话音刚落,绵长就从许尾身后跑了出来,喊道:“抓我走吧!不要抓他!”
小孩子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一股脑说道:“我小哥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很有用!带我走!”
“绵长!”许尾见势刚要拉回绵长,却被人点了穴。动不能动。
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出来一人,点了许尾的穴道。那人没什么耐心地说道:“明日午时,金水湾。”
说罢,两人带着绵长消失在暮色中。
许尾站在原地干着急,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有何目的。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能动,心里急得要命。
像鱼临旱地,快要渴死了。
漫长的等待中,他们终于回来了,带着新板车。
“怎么回事?”团长第一个瞧见,快步上前,解了许尾的穴道。
穴位一解,许尾立刻道:“绵长被两个陌生男人带走了!不知原因,他们只说明日午时金水湾见!”
许尾说得很急,看着团长,希望他赶紧拿个主意。不知不觉,他已经把团长当成了他们的中心骨。
“是他们。”姜妹说的很笃定。
团长岂能不知,他伸手在许尾头上摸了一把:“你没事就行。”
虽然团长没有责怪,但许尾还是很自责。他当时很忐忑,怕团长知道后骂他,把他赶出去。
可是团长没有,他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他竟然还需要绵长来保护,面对福生,许尾眼里满含愧疚。
他蹲下-身双手握上在福生的肩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对不起,小哥没能保护好他。”
“不怪你小哥,你没事就行。”小孩明明一副要哭的神情,却强忍着眼泪。
眼泪快落下时,福生转头把脸埋进江映花怀里。江映花轻声哄着他。
母亲早亡,家乡爆发瘟.疫,父亲带着他们一路南下,却遭遇饥荒。临走前父亲将他俩托付给了团长,年仅五岁的他们跟着团长过上了四处流浪的生活。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现在弟弟被人抓走了。那是福生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害怕、无助、怨恨包裹着福生的心头。
感受到怀中的人儿在颤抖,江映花开口悠悠唱起歌来安慰他。
“这下怎么办……”许平安说完,跌坐在地上。双眼无神。
团长最见不得许平安这副贪生怕死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许平安你好歹是个男人!硬气点行不?还不如一个小孩……”
看着他们,许尾问站在角落,一直不发话的武初春:“哥哥,我是不是给他们添麻烦了?”
武初春看看他眉梢:“真正的家人不会在意家人是否给他们惹出了麻烦。”
许尾底气不足:“可是我和他们才认识几天……”
“拜过中溜神就是一家人了。”
武初春说完,突然话锋一转,皱眉无奈道:“幺鱼儿,别把自己想的这么重要。”
许尾认真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武初春:“不是。”
“是!”
“不是!”
说的多了,许尾耸耸肩干脆道:“好吧,或许你不是。”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武初春瞪圆了眼睛,像只炸了毛的猫。
见状,许尾偏头一笑,忘了刚刚的紧张。他哥其实挺可爱的,根本不是镇上人说的疯子,他们只是不理解他的行为罢了。
灯笼镇都信神佛,偏武初春不信。他们觉得世事常理如此,武初春又有他自己的见解。与多数不合的极少数自然被排除在外。
“你俩过来,”团长向他们招手,“有件事我要说一下,希望你们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