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7章 第 7 章

李稚这两日明显有些魂不守舍，抄东西的速度倒是很快，那一手行书几乎要飞起来了。

因为朝廷下令修《金陵实录》，午后国子学派人到库房催他们送几套书去清凉台，名单是提早给了的，书也早就找好了，但却没人想去送。

按道理说，这种能跟上面人打交道的机会大家本该是抢着要，但这事儿却另有古怪，原来清凉台那边要的许多古籍，要么是失佚了，要么是保存不好损坏了，要么这些书吏压根听都没听过更别提从何找起，拿错了还要挨骂，这绝对是个苦差事，谁接谁倒霉，自然没人想干。

等国子学的人走了之后，几个中年书吏互相对望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出了不想接锅的意思。

别看我，这大清早的我不想上赶着触霉头！

也别喊我，我一把年纪了，可搬不动这么多书！

忽然有人示意大家都别吵了，那人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埋头疯狂抄书的李稚，片刻后，众人都点了下头。

“李稚！”

“在！”李稚抬起头。

“清凉台那边要几套书，你给送过去。”

“好！具体送到哪儿？”

“谢府。”

李稚手里的笔忽然啪一声掉了下去，几个书吏看着他刷得亮了眼睛，心中意外。

“清凉台中的……那个谢府？”

“不然盛京还有哪个谢府？《金陵实录》便是谢中书领着修的，书已经收拾好了，你直接送过去就行。”

李稚啪一下合上书，“我马上去送！”他起身就走！

正好李稚的上司华恩这会儿不在，也没人提醒李稚这活不能接，众书吏略震惊地看着他点完书箱一阵风似的跑了，哇！现在的年轻人一听能和谢家打交道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上赶着巴结的劲儿简直令人大开眼界。

众书吏对李稚没啥看法，只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彼此默契地对笑了下，年轻人日子太顺了，总要经点风浪栽些跟头，才懂得什么叫谦卑恭顺。

李稚是被骂回来的，他被人堵在谢家侧门外骂了整整三个多时辰，从早到晚被骂得狗血淋头，双脚都感觉踩不到实地。暂居在谢府修《金陵实录》的国子学学士大多心高气傲，一般不会同这种小人物计较，然而在看到李稚送来的那堆书时，他们终于出离愤怒了。

书全是错的，要么是破损了，要么就是干脆找不到了，没有哪本是没问题的。众人不由得想问，这些年你们府库究竟是怎么保存古籍的？按着名单去找，找了一个多月，就送来这堆东西？学士们一本本翻过去，从一开始的脸色阴沉到最后直接把书摔在李稚的脸上。

李稚下意识接住书，他被骂得有点神志游离，主要这事一直也不归他管，他这忽然一下子被骂，有点反应不及，他拿着对方给他的单子，重新核查一遍书籍，确实如他们所说。他也没辩驳，只合上了名单抬手说：“诸位大人息怒，明日一早我再将书送过来。”

学士们听都不听，转身就走。

等李稚匆忙赶回府库已经是傍晚了，书吏们全都已经回家，李稚心中顿时了然，他也没说什么，从隔间的抽屉中取出钥匙，直奔三楼的库房，他从袖中重新抽出那份书单，用烛台啪一声压住。

他看着眼前一排排看不见尽头的书架，沉住气闭上眼睛，按照记忆迅速搜索着书的位置，脑海中凭空迅速搭建起浩瀚的书海，书名一一划过眼前，找到对应的就刷得一亮，书海越来越亮，李稚在库房中迅速跑起来。

次日，早起没精打采的书吏们来到府库，李稚正在堂前埋头装书，他显然是一夜没睡，嘴里还咬着支笔，把最后一本书放进书箱，他拿下笔迅速在名单上划了一道，一抬头便看见迎面走进来的书吏，他抬手简单行了个礼，话都来不及说，随即就大步跑到外面去找马车了。

书吏瞠目结舌地望着满地的书箱，左看看右看看，他走过去打开一只，挑出一本翻了翻，有点傻眼，库房中古籍堆积如山且管理混乱，之前他们领着一大群人找了小半个月才勉强凑到这个数，这人是怎么办到的？

李稚很快带着书再次来到谢家，同门房说明来意后，等了大概有一个时辰，两个学士出来取书，看见李稚时脸上明显还有不快。

李稚抬手道：“回大人，除却明确已失佚的，其余书都已找齐，其中部分古籍因年代过于久远难以保存，纸张出现破碎腐坏，我临时补缺不及，诸位大人放心，我会尽快对照其他书籍内容补上。”

“可担不起这句大人，央你们找齐就谢天谢地了！”那学士不冷不热地回了他一句，随手拿起名单核对起来，看了十几本后，脸色慢慢缓和起来，又扫了眼李稚，“这不是也能干活吗？”他扭过头对跟上来的小吏道：“先搬进去吧。”

学士问李稚：“你是府库新来的书吏？”

“是。”

那学士也没继续说话，转身往回走了，李稚这才直起身，他望向不远处谢氏府邸的正门，轻吐了口气，将一封折好的书单塞进自己的腰封中。

幸而他自幼读书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早在他刚来国子学府库当差时，他就已习惯性将四座库房的格局、书藏全都记过一遍，否则这还真不知道得折腾多久，看来为谢府当差还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刚把书找齐，没过两日，国子学又派人送来新的书单，几个书吏拿到那苦差事正皱眉商量，角落里抄着东西的李稚刷的一下竖起耳朵，众人正犯难推诿，李稚不声不响地走到他们身后，几个人一回头就看见他精亮着眼睛亟待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样子。

众书吏：“……”

李稚全盘承包了为国子学送书的苦差事，众人也乐得把这个雷丢给他，而他只要能往谢家跑，你让他做什么都行，好像那谢家有什么宝物，能让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众人都觉得……你开心就好。

李稚活干的相当不错，书找的又快又对，腐蠹损坏的书他会想办法找到其他版本补上，渐渐的，暂居谢府的那些学士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观，不再冷言冷语，不时见他送书送的满头大汗还会给他拿些茶水。

这一趟趟跑下来，谢家的门僮与侍卫也对李稚眼熟了，每次见他过来就相当默契地去琼林苑通报。

谢珩这一日要出门前往尚书府，出乎意料的在自家门口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裴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神情有点意外，“那不是那晚清凉台外的小吏吗？”

远处李稚正在配合学士们交接，他专心致志地核查书单，看起来并未注意到正门这边。

跟在一旁预备着收拾车驾的管家徐立春道：“他原是金匮府库的书吏，后来调到国子学的府库，时常跑来送书，跑的很勤。”

一旁的谢家二公子谢玦也看过去，他今年十一岁，穿一身利落的骑射劲装，右手卷握着一支马鞭，他这身打扮是因为约了朋友要去演武场，正好与兄长一起出门，他随口道：“那是挺勤的，我都在门口撞见过他好几次了，还道是来做什么的。”

谢珩似乎想到些什么，眼神微微波动了下。

李稚正低头仔细核对书单，忽然他面前的学士惊得回过神来，回身对着来人行礼，他也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眼神猛地直了，他完全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地撞见对方，一时有点愣住。

谢玦觉得这小吏直勾勾的眼神颇为无礼，皱了下眉头。

也不知道是谁轻拉了他一下，李稚这才反应过来，忙收了书单低身行礼，“见过谢大人。”五个字声音挺轻的，一旁刚刚提醒李稚的学士闻声有点纳闷，这小吏平时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怎么这会儿没头没脑的，这失魂落魄的干什么呢？

谢珩道：“你是国子学府库的书吏？”

李稚道： “是……我奉国子学学丞华恩之命过来送书。”

谢珩又打量他一眼，回头对管家徐立春道：“天气热了，收完书请他们进来喝杯茶，歇上一会儿再走。”

“是。”

李稚不自觉攥紧手，“多谢大人。”

谢珩今日确实有要事在身，他没有多加逗留，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谢玦不紧不慢地卷着手里的长鞭跟上兄长，离开前他回头多看了李稚两眼，李稚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半跪在地上一直没动。

谢玦心道这个人倒是很奇怪，说话时一副喘不上来气的感觉，好像再多说两句就要断气了，他们谢家人又不会吃人，有必要这么害怕吗？

一群人走后，李稚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站起身，一旁的学士皱眉道：“你干什么呢？”

李稚明白他的意思，“对不住。”

“这大早上的你还没睡醒啊？在清凉台办事学机灵着点！”

“是。”李稚继续核对书单，目光却不时飘向远处的马车方向。

谢珩登上马车，谢玦与兄长顺路，他也收好鞭子利落地翻上车，双脚不自觉叉开与肩同宽，标准的武将坐姿，忽然他又像是反应过来，不好如此放肆，忙又整理衣襟老实地坐好。

梁朝尚文抑武，谢家人大多温文尔雅，唯独这位从旁系过继来的谢家二公子性子有点偏，说话做事爱直来直去，不时还有点毛毛躁躁的，为此他挨了家里长辈不少批评。

说来也怪，他不怕家里那些不苟言笑的长辈，反倒最怕眼前这位从来没说过他的兄长，每次在他面前总是老老实实收着脾气，他感觉到这马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尝试着开口道：“哥，刚刚那个小吏好像很怕你？”

“他不是害怕。”

谢玦不大懂，“那他一直低着头？我看他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谢珩看了眼十一岁的幼弟，谢玦有点不解。

马车迟迟地驶过长街，谢珩一直也没有再说话。

谢玦点了下头，心想待会儿还是赶紧下车去找朋友吧，也就不再多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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