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纪少爷,你要找的回家方法到底是什么?我们都在这一块儿来回转悠老半天了。”
小男孩牵着她的手,神情严肃又机警地左右张望,听她这么一问,忙把食指竖到嘴边,“小点声,我是相信你才让你和秦姐姐知道的!我爹是做生意的,我在找去桐城的商号……”
稻琼眼里含笑,还保密呢,这小狼崽子话里话外底儿都跟她透的差不多了。
父母在桐城市井经商,只得这一子,家境颇丰。纪珣还有一个大伯和堂妹,他父亲和大伯应该至少有一位是藏匿于俗世中的大妖,兄弟俩私底下来往挺多,两家人关系很好,所以纪珣一家三口都隐瞒着妖身不愿显露于外。
国朝绵延几百年,妖与人共存于一片蓝天之下,早早便从魍魉鬼怪中移除洗去污名了。
妖存于世,人群里排异者虽有,但开明者也多,大妖离人较远,人们接触更多的,还是愚憨的精怪和没修出妖丹的小妖。
太学里的博士祭酒,以及天下修者们至今也没搞明白,为什么明明同胞所生,有的妖成年时能凝化妖丹修成本领高强的大妖,有的一辈子都只能是小妖。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每一个未成年的小妖,都有一位身为大妖的亲长。
一旦族里那位大妖死去,就好似冥冥之中有一根维系妖脉的丝线断裂,这一族所有小妖无论伴侣是什么身份,子嗣都只能为人。
稻琼偏头看向郊外步道上的过往人潮,稻建桓教过她,有些事不做便罢,做就务必尽善尽美。
她虽任性散漫,但处世却从不草草敷衍。将军府既出手帮了纪珣,索性送佛送到西。
这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不乏有愚昧向往“仙家”的蠢物巴巴联系上道士修家示好,用大妖的线索换虚无缥缈的“仙缘”,这种事屡见不鲜。
每一年,郊外路畔都会有死去幼童的骸骨。
灵魂消逝,妖魄一散,兽耳长尾等由灵魂显化出的妖魄特征也消失不见,剩下的尸身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
人们分不清这些失去生命的孩子是人还是妖。
这种时候总不免叫人反省思考,人和妖又有什么区别呢?
世间好人总比恶人多,但一件恶事,就足以摧毁群体之间构筑的信任。
如果遇难的孩子是落单的妖童,他们是否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连累到亲长,所以才躲藏起来不敢求助?
明明他们只要愿意,是能获救的。
稻琼摸了摸纪珣的脑袋,他家是当地有名的大商户,他想找一个去往桐城的商队捎带回家。
被将军府救助的小妖童,跟他纪小少爷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被家里送到京城亲戚家玩,现在偷溜出来顺路回家罢了。
这小子浑然不知自己漏洞百出的小算盘已经暴露,或许他小脑瓜里不觉得这个计划有漏洞,只是对救了他的猫妖姐姐全盘托付了信任。
而将军府也不准备辜负这份信任。
等男孩爬上商队的大车高高兴兴对她们挥手道别后,稻琼微笑点头,秦洛惟落后她半步轻声交代府里的安排。
“大公子已经吩咐下去,这支挂了套牌的采买队伍会在二十里外的罗定山停驻,算算时间另一支桐城大商号应该正巧经过,等将纪珣公子交到那一支商队手里后,峥叔会领队绕路北上采买一番后再回来。
大公子还派了两个人跟在纪珣公子后面,等他进了家门,便会登门拜访向纪父递上府里送去的信件……”
因缘际会,若是自此给两家来往定个基调,也算多个朋友多条门路。
无论那位大妖是纪珣的什么人,有本事在桐城办下这一份偌大家业还不露根底,与之交好肯定没坏处。
稻琼抬手招了一下路旁高大杨柳垂下的柳枝,嫩绿的枝叶顿时被她拍打得无风摇摆晃动了起来。
大哥脑瓜灵,做事再稳妥不过了,要不是十七岁那年落下残疾半身不遂,万不会被困于家宅理事。
“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秦洛惟兴致很高,她和秦褚生于西疆长于西疆,第一次来京城,只觉得什么都新鲜,什么也看不腻。
尤其今日上元佳节,满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她可不想现在就回去。
“反正一会儿天黑了您也还要出来看城西和城南的夜市灯会,主子,咱们沿小路逛着,先去找云台将军怎么样?”
稻琼摇头,“不去了。”
“大人,小林子给您在桥上占了位置呢!尹别将今晚要和几位京城俊才见面,您不去帮云台将军参谋参谋?”
可她蔫蔫的已经提不起兴趣了。
“尹方方比我大两岁,她前几年就能调回京城了,但一直拖着不愿回……”
男女相看姻缘对有些人来说是值得期待的美事,但对另一些人而言,便是避之不及的苦差了。
堂堂西疆北线一军别将,救过一郡军民,杀过雾海魔物。
这样一位镇守边疆的砥柱将才,却还是要把功勋作为筹码,和性别外貌家世一并摆上台面供人挑选作配,这不是尹芳熙所期待的姻缘。
她渴望的,是一路志同道合,在陪伴中相处生出来的情谊。
姑母为她今晚的张罗固然出于一片好意,或许也能遇见适合且中意的儿郎,可尹芳熙却也不免排斥烦躁。
两位西疆女将向来不对付,稻琼自然乐得去瞧瞧热闹。
但送走了啰里啰嗦的小狼崽子,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意兴阑珊。
尹芳熙有她不能理解的苦恼,她又何尝不是?
回了京城,稻琼觉得自己好似钻进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中,人群里她是异类。
稻家对她很好,后来去了西疆也自由自在。
狼鹫军中妖将极多,许多都是被道士修家逼过去。
在西疆有一句俗语:狼鹫军将士个个是人,头头做妖,匹匹为狼。
雾海魔物凶残嗜血,将士们出身入死,都是过命的交情,谁管你什么出身何种身份?
道士修家也不敢将手伸过去,而这本就是朝廷推波助澜希望看到的结果。
稻琼在西疆呆惯了,回来初时还不觉得,可经历了纪珣这件事,她发现,身为大妖的自己,根本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她想回西疆了,那儿虽然危险,却自由。
稻琼情绪低落,闷着头往回走,秦洛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忙跟上去,“大人,我们现在回府吗?”
“不回,你去张罗,把尹方方和这轮换防回京的同袍们都叫上,我找我二哥帮忙寻个好地,今晚一起聚一场……”
时近午夜,城西城南的几场灯会已然步入尾声。
今晚虽然没有宵禁,但夜色里,路上行人已经慢慢少了起来。
萧缇手里提着一盏花灯,站在洛水岸边看着零星河灯飘来,又缓缓随流水飘远。
涟漪闪闪破碎满河星光,桥上有几位公子徘徊良久,见水边佳人一直没有上桥的意思,最后只能悻悻抱憾离去。
“小姐,您身子还没好,夜里冷,咱们回去吧?”
一旁女婢也不敢多问。
三小姐今晚出来,既不和大小姐她们汇合,也不去灯市上游玩,只在这座桥附近活动。
就算她开始没看出什么,但跟着转了近半个时辰,她再傻也知道小姐是有目的的,或许……是在等什么人?
萧缇呼了一口气,有些失望。
算算时间,这时候云台将军应该早便出现,将几个混在桥上偷盗财物的贼人揪出来痛打一顿了。
但今晚风平浪静,桥上人潮已散,这么晚,看来阿琼不会和云台将军一起来了。
佛论因果,她只是大病了一场,未来就已经开始缓缓改变了么?
萧缇将手中精巧的花灯从提手上卸下,轻轻放入河面上,河灯便沿着流水也汇往远方。
改变意味着希望,她还有时间。
“走吧。”
可她没走几步,便被人叫住,“小姐,花灯既送到我手里,闺名不留下么?”
桥头几个世家公子打扮的男子此时路过,瞧见桥下背影曼妙的窈窕佳人被两小厮围住,对面则是一个眼下泛着青乌的浪浮子弟。
其中一人摇头:“可惜,不知哪家小姐又被那登徒子缠住了。”
“管他作甚,左右与我们无关,犯不着惹那疯子。”
他们步子放轻,正欲悄然离去,刚离桥头,就听那女子声音平静冷淡如清泉叮铃,散发着迷人的韵律。
“情意已寄明月去,此心早便交托于人……公子,这花灯不过是我用来许愿的河灯罢了。”
见面前轻浮男子无动于衷,萧缇垂下睫,心念一转,替换了说辞,“我家女郎是从西疆归京的伏魔将军,姓稻,不知您可认得?”
她身后不远处,几位世家公子登时止住了脚步,齐齐望向一名同伴。
那人瞪大了眼睛,“谁?”
“二公子,她、她是琼小姐的——那、那个什么……三少奶奶?”
稻泽一脚踹小厮屁股上,骂道:“知道还不去叫人!京城有第二家姓稻的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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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