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煦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你不想收养那个男孩?”
稻琼推着轮椅车果断摇头,也不管自家大哥坐前面看不看得见。
好在稻煦扭头望了过来,“这妖童为你所救,就如苍天送子一般,真不要?稚童可怜,负伤流落桥洞之下孤苦无依,想来也无父母,你忍心将他送走?”
“就算天老爷亲手送,也得别人喜欢愿意收才行,我又不想要。
至于可不可怜忍不忍心,我小时候还住过死人堆呢,天下苦的人多了去了,你少拿话挤兑我。”
虽然嘴上犟了一下,但她还是好好向兄长解释了:“那男孩是被人贩从家附近掳走的,被带到京城后,他趁歹人不注意,化兽形逃出来了,腿则被野狗咬伤。”
无论人类稚子还是妖童,只要报官或求助市井商铺及行路人,大多数人都是愿意对孩童伸出援手的。
但为避免引来捉妖道士惹祸上身,多数大妖父母都会叮嘱孩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求助国朝官僚衙门。
这种情况乡野尤甚,越是远离大城镇、附近洞天福地修行门派越多,那儿的妖就越不愿意和人打交道。
这个孩子被歹人拐带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附近,逃出来以后一直都尽量避着人东躲西藏。
若非如此,即便他是妖童,也早被巡城兵士发现送往慈幼善堂救助了。
“我答应了他,回头将人送去京郊大路,他自己就有办法联系上亲人回家。”
稻煦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既如此,我便吩咐下去,不用再安排了。此事不过是你发善心救助了一个过路妖童,也不会引起什么麻烦……”
见他嘴角随即挑起一个熟悉憋坏的浅笑,稻琼心道不妙,收着的尾巴尖炸了毛。
“阿琼,为兄和你二哥都已成家,如今府中只剩你了。祖母这些年心头总挂念着你,可你远在西疆,也不好张罗你的婚事。
你既无心收养过继一个孩子,自己生当然更好。来,跟哥哥说说,我妹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稻琼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没人知道,她打声招呼,把大哥丢给嫂子就跑了。
回到自己旧日生活的暖阁小院,那小妖的伤势已被大夫处理过,此时刚吃过午饭,散去了狼魄外形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打瞌睡。
洗去脸上脏污,这小家伙瞧上去倒是俊秀可爱,难怪被人贩子给盯上。
秦洛惟喜欢孩童,照顾了他一会儿,这小妖也抛下了先前的警惕排斥,由着小姐姐用热毛巾为他擦脸,两人瞧上去倒是相处融洽。
稻琼脚步一向轻盈,秦洛惟注意力全在闭着眼乖乖让她擦脸的小男孩身上,全然没注意到她悄无声息进屋来了。
她心里不高兴,坐椅子上脚跟蹬地一踩,椅子腿顿时和地面猛地摩擦,刺溜划拉出一声刺耳尖响。
秦洛惟和小狼妖都吓了一跳,男孩瞌睡吓没了,一下子蹦到了椅子上,随即“嗷”一声惨叫,屁股歪椅子上抱着腿就开始掉眼泪。
腿才包扎好,冷不丁重心压上去可疼了。
秦洛惟忙上前瞧了瞧,“没事没事,就压了一下,疼过一会儿便好了。”
稻琼有点不好意思。她真不是故意的,也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大动静,把自己都吓得一惊。
她摸摸鼻子,假作平静道:“你送他去床上睡呗。”
“您不开口,卑职怎敢随意将人带进内室?”
等秦洛惟安顿好小狼妖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便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里:“主子,什么事惹您不高兴了?”稻琼撇撇嘴,“没有。”
秦洛惟想笑又不敢笑,她这位上官兼主君日常委实不难相处,只是猫性儿有点重,时不时就自己闹点小别扭。
但她大多数时候也不需要旁人管,自己就排解掉了。只要摸准脾气顺毛撸,跟她其实比跟大多数人打交道都要轻松有趣。
秦洛惟心知肚明,故意不追问,果然没一会儿,稻琼憋不住主动开口:“我大哥说要给我张罗婚事。”
“成家立业是人之常情,府里两位公子业已婚配,大人您也年满二十了,从前是在军中不好安排,现在回来,太夫人定然是想看您成家的。
过几日不是上元节吗,我陪您去洛水桥上,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俊俏郎君出现。”
妖因魂灵有一魄与人不同,才被单拎出来另作一族。成年大妖若隐匿兽耳与尾巴,除去体内的妖丹,外表实则与寻常人也没太大不同。
通婚作配自然也无不可,妖与人结合,子嗣只有四分之一的概率为妖。
世间其实有许多一辈子未被看破身份如寻常百姓般生活的妖族。偶有谨慎藏得好的,就连伴侣和子嗣都不知其身份。
这样的妖一旦被除魔司察知,也只会暗中观察为其登记造册,若非附近出现重大事故或危机,大部分时候除魔司也不会去打扰。
不管稻琼以后能不能顺利进入除魔司,或者妖身会不会暴露,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身份是不影响婚配的。
“我才不想要什么俊俏郎君,回头真给我塞个男人跟后面,我不得天天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
“那才好呢,省得您哪天漏了馅儿暴露身份引来贼道。照卑职看,回了京城,您把妖身雪藏起来才是最好的。”
可惜这位主儿憋不住,白日里耳朵还能忍忍藏一下,晚上不抱着自己毛绒绒的长尾巴就睡不着觉。
秦洛惟坐到她身旁,语重心长劝道:“这世间谁没有秘密?不过是妖族身份,只要不遇上捉妖的修家,委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遇可信知心人,夫妻和美相守,秘密也可以不做秘密。独身固然自在,但您也不必抗拒姻缘,倘若因此错过好缘分,多可惜啊!”
稻琼手里捧着杯子,“反正我不要。”
她心生排斥,莫名觉得自己像个身上背了通缉令回家,改名换姓然后被官媒找上的犯人。
哦这个比方好像不算太贴切,凑合用吧。
“郎君不要……”秦洛惟调侃道:“那娘子呢?”
稻琼瞪她一眼,秦洛惟知道自己失言,吐吐舌头端着方才给小狼妖换药的血水铜盆离开了。
门边,乐豫与她点点头后擦肩进来,门即刻便被掩上。
“大人,卑职探到了,那两名沿河岸寻找断腿男童的下仆出自定衍侯府。”
“侯府下人透露,他们三小姐月前染风寒病倒,缠绵病榻高烧不退。两天前刚醒,她就拖着病体起身,说有灵祟托梦,要她去洛水桥下岸边救一个断腿的孩子,定衍侯夫人便派了家仆出来。
那位三小姐生母早逝,以往默默无闻,并没有做过什么出众或出格的事情,倒是她长姊和幼弟有些才名在外。”
定衍侯受祖辈文运荫庇,家里有藏书百万,族中子弟生来就得文气熏染,子女有贤名倒不令人意外。
“定衍侯府三小姐……”稻琼没印象,国朝武运昌隆,这样纯粹的清流文官跟稻家委实没什么来往,“她叫什么名字?”
“萧缇。”
“不认识。”稻琼瞧向躲在里屋帏帘旁探了半个脑袋往外看的妖童,男孩忙摇头道:“我也不认识,她会不会认得我爹娘?”
清流文侯不受宠的女儿,再落魄也不会结识什么外地市井小民。
“上午在桥下还没来得及问,人生地不熟的,过几天把你扔郊外你一个小孩儿回得去吗?”
小男孩抱肩哼哼,学着大人的样子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桀骜神色,看起来不伦不类的。
“少爷我自有妙计。
我爹娘是特别厉害的妖王,人脉妖脉两道都吃得开,你帮了我,等我回去跟我娘说,以后你在人的地盘混不下去了就来投靠我,我保护你!”
嘁,野岭聚众的精怪们,十有**都自称大王。
国朝治下,真正的天师道长不会四处嚷嚷自己是天师,真正强大可称王称霸的大妖也不会自诩妖王。
除魔司的案库名册里,已登记的所谓“西疆妖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京师郊外要少些,但若细究,指不定哪个野岭山头就藏了一个妖大王。
但那都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和修不出妖丹的精怪,连强壮一点的青年人都打不过,路遇人马多一点的商队都能吓跑。
偶有没本事过得凄惨的厚脸皮野岭“妖王”,许还会腆着脸找到除魔司打秋风求接济,捉妖道士更是懒得去搭理他们。
真正的大妖强者不会轻易出世,他们和修行大宗一样,多数隐姓埋名藏深山福地里尽量不招惹朝廷。
据这小狼妖说,他家在京城南边六百里外的桐城。
在那儿成家立业定居生活的妖,怎么想也不会是未经教化敢自号妖王的低智精怪。
但小孩子嘛,有时候说的话既不是吹牛也不是撒谎,只是想法天马行空又烂漫。
爹娘于市井街坊邻里间颇受欢迎,人际结交广,他就在脑海里自动加工出一套说法来美化填补出自己认定的“事实”,稻琼多问几句也就都明白了。
乐豫已悄然退下,稻琼打了个哈欠,走进里屋,将床上的棉被扔了一床到旁边的小榻上,嘴里敷衍道:“是是是,狼少爷你身份高贵,以后我混不下去了就去桐城投奔你。”
小男孩单脚蹦了过来。
“狼少爷好难听,我叫纪珣,上午是我第一次化狼魄外形来着。其实我爹不准我沾染跟狼有关的东西,但我在学堂里表现好,先生奖励了一只狼毫笔~嘿嘿!
不过我娘说狼毫跟狼没关系,我不懂,没有关系干嘛叫狼毫笔啊?”
放下了戒备,纪珣还挺自来熟的,“姐姐,我还没问你呢,你的妖魄是哪一种灵兽?除了我爹和我大伯,我还没见过别的妖呢!”
纪珣的家本就在市井,要不是受了伤,那点浅薄的本领遮掩不了狼妖特征,断不会为了躲藏落得那般惨兮兮的地步。
他年纪小,其实不用太怕人,就算是对妖有偏见的愚民,也不会为难一个妖族孩子。
但他不是孤儿,他有爹娘伯父,万一暴露身份引来贼道修家,他爹天资不高没修出妖丹不怕,牵连到身为大妖的伯父怎么办?
所以在雪地里这小崽子才豁出去想跟稻琼拼命,稻琼显露猫瞳将他安抚下来,不想相熟以后小屁孩是这么个话痨性子。
“你家好大啊,我听说你爹是将军?真厉害,他也是妖吗?”
稻琼躺床上翻了个身,钻进被子里捂住耳朵,“再吵把你扔出去。”
“我睡不着嘛!”
小男孩把包扎好的腿用手嘿咻搬到小榻上,想了想扭头问:“姐姐,你是老虎吗?哦我不是在骂你——咦好奇怪,为什么母老虎是骂人的话,公老虎不是?”
稻琼叹一口气,后悔方才把他瞌睡搅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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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