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林带着几个相熟的帮闲小子过来的时候,刚好瞧见自家小姐从结冰的河堤斜坡上三两步就跃了上来。
少年脸上有光,几句打发走惊叹的伙伴们以后靠过来,瞧见稻琼怀里那只蔫巴巴萎靡不振的狗崽子,探头好奇道:“小姐,桥下雪堆里就是这只小狗吗?方才远远瞧着看不清楚模样,我还以为卧雪里的是个幼童乞儿呢!”
稻琼曲肘托着幼崽,另一只手捏了捏它的耳朵。小崽儿无精打采的,将头拱进她肘窝里不让摸。
“是头狼崽,不知怎地混进城受了点伤。天冷,我先带回去养两天。”
少年这才注意到小狼崽不太正常的僵直后腿,连忙点头带路回府。
一行人自路畔走过,人潮拥挤,熙熙攘攘,稻琼耳朵微动,不经意捕捉到了些许信息,“河岸……断腿……男童……”
她侧头望去,只见两步外衣帽齐整做下仆打扮的一男一女正交谈着并肩而去。
“我都沿着城南洛水三条河道搜寻了八座桥,什么也没瞧见。
三小姐这回病得厉害,别是人烧糊涂了吧,她这大半个月都在府里躺着,从哪儿知道河边雪地里有个将死的稚儿?”
“许是灵祟托梦也不一定,除魔司不是刚应野岭小妖所请,去松梧山剿了一处邪鬼巢穴吗?
说不定就是路过的灵妖见稚童受难发了慈悲心,觉得咱们三小姐人美心善,这才托梦给她的。”
那下仆嗤笑道:“也就你们小姑娘天真信这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能有几个好的?走吧走吧,再逛逛咱们就回去。”
“可没有救下那个孩子,我们回去怎么跟三小姐交代啊?”
下仆看都不看斜坡下的河岸,径直沿着道路向前走,“谁都知道三小姐不讨大小姐喜欢,她病重时的呓语怎能当真?夫人派我们出来也就是做做样子彰显大母慈爱之心。
回去只说没寻见不就行了。再说,就算真有这么个孩子,只怕早就有人报告给巡城将士送去慈幼善堂了,我们没找到不也是正常的事情吗……”
稻琼用食指戳了一下怀里狼崽的断腿,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一口又咬住了她的手。
这小家伙,都半残将死了,凶性却半点儿不少,想来在城里吃了不少苦。
她面上表情看似云淡风轻懒洋洋的,手上动作却认真且幼稚地跟小狼较劲,身边亲卫都见怪不怪了。
只秦洛惟看着一小团毛绒绒的狼崽心生喜爱,想从没什么耐心的主子手里把小狼妖接过来,却不料崽子半点不领情,哼哼一声拿屁股对着她。
得,是个野路子未受教化的棒槌小妖,不识好歹,脾气又硬又倔,哄着的不领情,非得打服了被压制才听话。
秦洛惟不管了,稻琼手压在小狼崽头顶上胡乱揉了两下,“乐豫。”
话音刚落,混在人群里丝毫不起眼的路人脸亲卫转身便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数年没回,虽然京师标志性的建筑方位与道路都未曾大改,但稻琼着实也不大认得回家的路。
少年领头介绍,带着一行四人沿河岸大路穿过闹市行了小半日,终于走到一条行人穿着打扮阔气的宽敞大街。
再走几步,稻琼便缓下了脚步,语气轻快笑道:“到了。”
只见不远处的街北有两扇大开的朱红色银环兽首大门,门口石阶两侧各蹲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
少年也笑着接话:“是,咱们这条街旧岁刚翻修过一次,北面道路拦腰横切新修了一座坊市,南边外延拉长跟另一条路接上了。”
走到大门前,秦洛惟抬头看着门上牌匾念出声来,“镇国威武大将军府,大人,您眼力可真好。”
方才在街头处,侧视角度受限,他们谁也看不见这几个大字。
稻琼用马鞭指了指右侧的大石狮子,“喏,狮牙缺了个角,是我小时候拿我爹的虎符敲断的。”当然过后也挨了顿好打。
她能融入这个人族家庭,想来也真是多亏了父亲的开明,祖母的慈爱,还有自身妖性的顽劣桀骜。
管教着管教着,父女感情这不就管出来了。
门内早已有几名家仆迎了出来,稻林回头道:“小姐,我便不陪您进府内正堂了,小的去寻管事,先为几位军将安排住所......不是有四位军将吗,那个乐、乐——乐先生呢?”
精瘦的游侠汉子回复他:“乐豫有点事要办,晚些时候才到。”
“哦哦,”少年热心上前,“黄先生,现在已经到府,行军路途结束,您把小姐的马交给我吧。”
黄峥摇摇头,径直跟角门的老头儿打了个招呼,竟然直接牵着马就被放进去了。
“欸?!”
稻琼捏住怀里狼崽儿的后脖颈,将它交给了秦洛惟。将军府强者如云,灵息森森,小狼妖此时察觉到危险,乖乖就范被人类抱在了怀里。
她对少年道:“没事,黄峥以前是跟着我爹的,算是府里老人了,你只用安排他们三个人,不用管峥叔。去和林伯说,一会儿去医馆请个能治小妖伤病的大夫来。”
“啊!”稻林反应过来,用惊讶好奇的目光瞧了瞧秦洛惟怀里的小狼崽,领着她和秦诸下去了。
少年离开,自然有其他人接替迎上来。
稻琼闲庭漫步般走过前庭,虽不知道小姐为何像第一次回来一样左右顾盼赏游,小厮还是识趣放缓了脚步。
自游廊穿堂步入内庭大院,庭中早有几名如花似玉的貌美女婢笑着迎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嘴角笑意温柔可亲的鹅蛋脸大丫鬟,她上前抬手替稻琼整理好裘衣系带,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入了正房,“小姐,太夫人和老爷都在等你呢,可不好先由着性子散漫乱逛。”
稻琼嘴上反驳,脚步却乖乖跟着她进去了,“碧蔻姐姐,老头子说,我这次回来就不用走了,军籍调回京城,从西疆行军返京是我在军中最后一桩差事。
只要跨过城门就算完成任务,他不是我上官,再也管不了我啦!”
“那我也是你爹!”
稻琼不搭理吹胡子瞪眼的老将军,目光望向室内榻上坐着的银发老妇,太夫人王氏手里攥着巾帕,此时正眼眶微红,笑着朝她招手,“琼儿,快来!”
堂下着红裘的修长女郎下一瞬便闪身至老妇身前跪下,她脑后发带飘扬,手扶着太夫人的膝盖仰头道:“祖母,您别哭,我回来您不高兴吗?”
一旁有娇媚女声接话:“小姑数年未归,太夫人这是喜极而泣呢。”
稻琼这才看向一旁,跟爹爹和大哥打过招呼后,琥珀色眼睛直勾勾盯住两名妇人打扮的陌生女子。
那接话的妇人坐在大哥稻煦身边,手搭在了丈夫轮椅扶手上。
她貌如其声,一双丹凤眼,神情体态妩媚风流。坐在她另一边的则是个身材匀称,样貌虽出众,举止却略显傲慢冷漠的年轻女人。
太夫人王氏摸了摸稻琼的脑袋,笑着跟她介绍:“这是你两位嫂子,苏窈和宋傅瑶。”
稻家大公子煦年长稻琼十一岁,今年已经三十一了。他自十七岁那年下身瘫痪后就坐上了轮椅。
往日英武骁勇的武将被迫弃武从文,原本定好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直至蹉跎到前年,他才突然带了一个女子回家拜见祖母。
太夫人虽然高高兴兴为孙子操持了婚事,但在寄往西疆的信中跟老儿子和小孙女抱怨过,说长孙媳妇苏窈行为举止风骚妖媚,不似良家。
不过既然孙儿自己喜欢,日子是小两口过的,她一个老太太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至于二公子稻泽的妻子宋傅瑶,则是在四年前太夫人七十大寿那年过门的。
只不过那年稻琼虽然回来了一次,可她前脚刚到家,后脚西疆雾海潮汐的军情奏报就送到了兵部。
稻琼只给祖母磕了头,两位哥哥都没来得及见就领了调令离开,自然也没能见到二嫂。
太夫人揽着伏于自己膝上的孙女介绍过二人后,问宋傅瑶:“稻泽呢?他这个做兄长的又跑哪儿去了?”
“郎君以为小姑午后才到,便与同僚吃酒去了。”
“游手好闲的,那个闲职能结交什么正经同僚!他妹妹今日回来,不比那群狐朋狗友重要?!”
见祖母发起脾气,稻煦忙笑着为弟弟打圆场,稻建桓的脸色也不好看。两个孙媳妇想劝慰太夫人,却又有些怵这位威严的公公,俱都不敢说话。
太夫人摸着孙女的脑袋心里生气,突然手心一动,一个软韧灵活的小东西弹了出来在她掌心蹭了蹭。随后在面前桌案的遮掩下,一条毛绒绒的尾巴缠上了她的腿。
老太太心里唬了一跳,捂着孙女的头顶寻了借口就将两个孙媳妇支出去了。
太夫人的大丫鬟碧蔻也驱散了仆役守在阁廊门口,内室便只剩下稻家三代四人了。
王氏早忘了跟不成器的次孙稻泽生气,此时挪开布满皱纹的手,放出孙女两只耸立在头顶两侧毛茸茸的耳朵,用苍老干燥的手指拨动着捏了捏。
“你这丫头,被你爹带去西疆这多年,人野心也野了,方才那么多人,万一你身份暴露出去惹来狗皮膏药一样的捉妖道士……你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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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