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琼知道,面前这女子一贯是会得寸进尺的,好在也不用她犹豫,便有甲士带着巡城司的文令找了过来。
她松了一口气,起身顾左右而言他,别扭表示了一下来自朋友的关心,“你额前那么烫,内室里还披氅衣,本就发热病着,真不怕把脑子给烧坏。”
她走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女子就坐在床上静静瞧着她,眼底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那般清浅的看着她。
稻琼心底不知怎地突然软了一下,想了想转身回头又坐下,“还要我做什么吗?我一会儿帮你再叫个大夫来?”
萧缇低声笑了起来,“不必,你去忙吧,我歇一歇便好了。”肩头皮毛衣裳滑落,她似觉得冷,单薄的肩膀瑟缩着颤了颤,往稻琼怀里靠了靠。
“兵士拿来的不是调令,而是初步委任状,若无意外,其他人也当接到了这份文函。东城都尉一衔并没有落定,你此番前去,许还有一番波折……”
稻琼伸手接住她身上滑落的氅衣,里头已有些湿了,而萧缇喘息着倚她怀里,身上更是带着暖热微潮的馥郁香气。
萧缇忽而启唇轻嘶了一声,嘴唇又白了一些,眉心蹙起,似忍着一阵袭来的疼痛。
稻琼鼻尖嗅了嗅,低头问:“你月事来了?”难怪体温这么高还裹着氅衣一副怕冷的样子。
她祖母身边的大丫头碧蔻就是这样,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有时疼得厉害,甚至会反胃干呕。哪怕在炎炎夏日,碧蔻怀中也得抱一个烧得滚烫的手炉。
萧缇熬过了这一阵腹痛,微微缓下来,也有力气说话了。她用前额抵着稻琼的肩膀,欲伸手搂抱她,手腕却一下子被捉住了。
她绵柔的声线透着委屈,“阿琼,我难受……”
稻琼把被子拉过来将人兜住裹紧,板着脸凶她:“难受就躺着,叫我干什么?”
——
老话说的没错,温柔乡自是英雄冢。平海将军是最先接到文令的几人之一,可却是磨磨蹭蹭最后到的。
兵士引路穿堂过巷带稻琼去了城东,最后进了一间白墙黑瓦的三进大院。稻琼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就被锁上了。
一个同样瞧着也是病恹恹的娇柔女子裹着火红狐裘站在院中一口磨盘大的水井边,斜睨了她一眼,懒懒道:“人到齐了,都过来吧。”
东城都尉这一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京城京官无数,按品阶,巡城司都尉算不得什么,但若论手中职权,按理辖区范围内所有的人、修者和妖,这一地区的都尉都能管。
因此东阳公四处奔走打点,极力想将门徒推上这个位置。
稻琼有些事情并不清楚。
涉川长公主不是不知道孙辈借她名号干的事,但她每一次出面管教,都是在对外强调跟孟家的这层关系,孟家那群狗皮膏药求之不得。但因为亡夫的缘故,她也没法狠下心跟孟家在明面上断绝关系,慢慢就酿成了现在的局面。
但就在东城都尉一职几乎已成定局的时候,涉川长公主一封口讯传到了司衙,巡城司现任大监司的印信便没盖下去。
“不过是个都尉的位置,长公主已是对孙辈失望至此了么?”
“大人,许不是孟家的缘故。稻家二公子前些时日和东阳公之子起了冲突,今日早些时候,那位平海少将军登门拜会了涉川长公主。”
一旁着绿袍的老者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插话问:“稻家那位行三的女郎?”
“蛛师识得?”大监司从卷宗里抽出了稻琼的档案,“这位平海将军自小离京,长在西疆,军功履历倒是亮眼。不看家世,候选者里凭本事她也能排进前五。”
蛛师摇头:“只是见过一面。你忘了,前些日子青山派那家拐童儿炼丹的道观,就是她报上兵部点将拿的。
天子都听闻了这件事,枢密院下文叱责除魔司监察失职,这段时间司衙一直在查那间道观。能扎根乐平坊经营这么多年不露风声,罗织成网拉这些基层官吏下水,任谁也不信邪道背后无人……
但查来查去什么都查不出来,青山派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正卿大人为此发了好大的火,老夫这才来你这儿躲清闲。”
这蜘蛛大妖将双手揣袖子里,瞧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翁。他感慨道:“巡城司只一个都尉,便能吸引这般多俊才争相入彀,修行道果然比不上俗世人才济济。”
大监司苦笑一声,“你可别臊我了,巡城司职权是广,但与各方打交道就意味着受各种因素牵绊,掣肘也多,哪及得上除魔司高效独立?
这群年轻后生我没打过交道,怎地,你看好这位平海将军?”
“我就提一提,没别的意思。”老头想了想,对好友道:“你若是拿不定,我有个法子,既能帮你选出想要的人,又能堵了各方势力的嘴……”
稻琼可不知道背地里的暗涌潮汐,她瞧了瞧院中,除去军士,包括她在内,还有三个陌生人——是她的竞争对手。
神情恹恹的女人声音沙哑,“此处是东城蒙学堂后街,几日前夫子上报,说这栋宅子有鬼怪作祟。正巧巡城司提拔选任东城都尉,这便是你们最后的考验了。”
“几个逃学孩童说的话,也值得当真么?”孟家举荐的人消息灵通,他质疑道:“这种鬼怪案子应当交由除魔司才对,怎地要我们来处理?”
那瞧上去柔柔弱弱的女人一瞬偏过头盯住他,眸中眼睛化作冰冷蛇瞳,把几个候选者都吓了一跳,“案子的确是除魔司经手主办,巡城司辅佐支援,怎么,你有意见?”
那男子背心惊出一身冷汗,干干笑着摇头,“没、没有,大人说的是,巡城司有一条重要职责,就是辅助除魔司诛邪,这是应当的、应当的……”
蛇女收了异瞳,不再与他们多说,一招手,十余名精壮军士便扛着锄头犁刀出列。
用力握紧手中工具,修为内力运转,军士们身上肌肉顿时暴涨,将衣衫绷得紧紧的,围着深井狠狠凿开了地板。
除魔司其实早将事情摸排得差不多。
一个月前,附近几条街巷就陆续有人失踪,几个逃学孩童说瞧见宅子里黑影吃人,并不是胡言的谎话。
眼见蛇女敢肆无忌惮于人前暴露身份,稻琼既羡慕又好奇,溜达到她身边与之搭话,“司使大人,所谓的考验,考官是您吗?”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我如果落选了,你们除魔司还招不招人?”
这名大妖司使面色古怪瞧了她一眼,还没开口,便有军士匆匆跑来,“大人,挖到了!”
深井周边破碎的地面透出玉润微光,院中还完好的石板地面也一点点破裂碎开。
军士们小心翼翼避开地面裂缝,等动静小了,再将碎裂的地板撬开,发现脚下竟是好大一块碧绿剔透的翡翠。
等把整间院子的地面都清理过一遭,便能看清楚翡翠全貌了。
这是一道古怪巨大的翡翠阵图,玉石底下有流动的黑影和各色符箓金光,而地面上那口深井和庭院假山及推倒的亭子都是阵眼。
蛇女冷笑一声,“青山派,翡翠点箓,我看你们还怎么跑得脱干系!”
她执鞭一甩,晴天里一具赤蟒虚影翻滚如龙,狠狠砸到了翡翠玉璧之上。只听一声巨大的玉碎崩响,城中几处院落传来哀嚎,藏在各处窝点的长生丹经手道人悉数惨死当场。
而翡翠崩碎的同时,里头数十道黑影窜出,院中军士早有准备,提刀列伍冲上去与其缠斗在一起。
这些黑影是背后有修家驱使的厉鬼,蛇女站在玉璧缝隙上,踩着那几张欲逃遁而走的金色符箓,冷眼旁观着院中激斗。
符箓逃遁的力量太强,她必须全力压镇。
厉鬼受人控制,近乎自损一般疯狂冲向蛇女。
她脚下的符箓就是证据,真要叫她呈送上去让除魔司抓住把柄,国朝震怒,玄门七大道统之一的青山派顷刻就要迎来灭顶之灾。
恶鬼悍不畏死,院内军士结成的军伍已经被破了好几支,只要五人镇魔伍被打散,那五名军士当即便会被恶鬼穿膛而过,睁着眼睛化作一具血肉萎缩的枯骨干尸,摔落地面化作一团骨粉。
四个候选人里,瘦高个武艺不精但脑子灵活,杀了一个厉鬼后气力难继便退至墙角,在一旁纵览全局,指挥其他三人出手援助各军伍。
稻琼和其他两人还算游刃有余,在院中四处游走奔袭支援,倒也将局势慢慢压了下来。
等院中厉鬼悉数被击杀打散之后,四人回到蛇女身边,还未开口,蛇女脚下符箓金光大作,断裂的翡翠中一道绿光暴涨。
见势不对,孟家门徒疾退,稻琼伸手一拳砸中蛇女胸膛将她击飞出去,自己却来不及躲。
身旁胖子一把将她扑倒骨碌碌滚开,但那瘦高个躲闪不及,被绿光吞噬后积压成一滩血泥球啪一声砸落地面散开。
救了稻琼的胖子心有余悸,看着那滩流淌开的猩红血泥打了一个哆嗦,“这也忒歹毒了!”
蛇女阴沉着脸闪身过来,一巴掌将孟家门徒脸抽肿倒地,低头看着地面已褪去绿意完全看不出原本翡翠模样的石壁,她声音从牙缝间挤出:“好一个青山派,敢摆我这一道,我罗绯跟你们没完!”
稻琼从地上狼狈爬起来,衣服上全是灰土,她打了一个喷嚏,望向浑身上下写满暴躁的除魔司蛇妖司使,“罗司使恕罪,方才不是有意冒犯……”
罗绯恶狠狠瞪她一眼,稻琼摸摸鼻子,有点心虚。刚刚那一拳可不轻,她怀疑自己把人家胸都打扁了。
“那个,”稻琼手抬起来张开,掌心一团被攥得皱巴巴的金色符箓有气无力抽动了一下,“喏,我只来得及抢下来一张,其他的都被绿光吞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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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